2013年10月7日星期一

波兰的转型之路

波兰的圆桌会议和议会选举开启了东欧变革的先河,开始了“铁幕”解体的进程。通过谈判的革命是波兰的独特发现,在某种程度上这是1989年波兰给予世界的礼物。

1989年是“充满奇迹的一年”,欧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柏林墙的倒塌成了最具戏剧性的历史事件。波兰圆桌会议举行、6月4日波兰议会选举、东德难民潮、匈牙利与奥地利相互开放边界、纳吉被重新安葬、波兰第一个非共产党政府的诞生、捷克斯洛伐克的“天鹅绒革命”和罗马尼亚齐奥塞斯库夫妇被处决等一系列历史事件构成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根本改变了欧洲的政治景观。

而在这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中,波兰的圆桌会议和议会选举最容易遭到忽视,实际上,它们开启了东欧变革的先河,开始了“铁幕”解体的进程。欧洲议会议长汉斯一哥特·珀特林在出席波兰议会举行的纪念议会选举20周年活动时指出“波兰的自由选举加速了中东欧的变革”,强调“没有格但斯克,就没有6月4日,我们大陆的统一将更为艰难”。
一切始于格但斯克

“一切始于格但斯克”,这是柏林街头纪念东欧巨变20年招贴画的标题,这反映了德国对波兰历史贡献的感念。关于东欧国家变革的时间,有观察家称波兰用了10年,匈牙利用了lO个月,东德用了10个星期,捷克斯洛伐克用了10天,而罗马尼亚只用了10个小时。波兰的变革可追溯至1980年,变革的种子在那时就已播下。

对经历了1970年12月流血事件的格但斯克工人而言,那殷红的惨痛记忆依然刻骨铭心。1970年代,波兰社会经历了希望、失望、迷茫和绝望,盖莱克大量举债导致的繁荣转瞬即逝,经济仍在负病运行。1979年,来自波兰的教皇约翰·保罗二世回到祖国,向信徒发出了“不要害怕”的信息。1980年8月,一场来势凶猛的狂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了波兰,格但斯克列宁造船厂工人的罢工使波兰成为了国际关注的焦点,名不见经传的37岁的电工瓦文萨登上了历史的前台,成为了工人领袖。这位聪明而不世故、充满勇气而又独断专行、教育程度不高但具有令人诧异的政治本能、平易近人而又充满领袖魅力的电工成为了受欢迎的民间英雄。
8月31日,瓦文萨领导的厂际罢工委员会与波兰政府代表签署了21条协议(亦称格但斯克协议),该协议给予了波兰工人罢工和组织独立工会的权利。格但斯克协议的签署,翻开了波兰历史新的一页。9月17日,独立自治的团结工会成立,这是苏联阵营内第一个独立工会,触动着苏联阵营各国政治中心的敏感神经。同年11月,团结工会正式获得注册,成为合法的独立工会。到1980年底,团结工会的会员已达到1000万人,团结工会会员占波兰总人口的1/4多,占波兰劳动力的约80%,官方通讯社波通社不得不承认“团结工会是一支非常重要的社会力量,它在职工中深得人心”,而官方工会江河日下,难以维持。

一个国家1/4的人口自愿加入一个组织在历史上并无先例。合法化后的团结工会不仅提出了经济要求,而且提出了政治要求。1981年团结工会的纲领指出,“历史告诫我们,没有自由就没有面包。”“我们所思量的不仅有面包、黄油和香肠,而且有正义、民主、真理、合法性、人的尊严、信仰自由和对共和国的修正。”

1981年3月的比得哥什省人民代表会议发生的团结工会成员被警察袭击事件表明,团结工会合法化后的政治格局是多么的脆弱。针对团结工会成员被袭事件,团结工会做出了激烈反应,并于3月27日举行了4小时全国性警告性罢工,参加罢工的人数达1200万,这是波兰战后第一次全国性的罢工,也是苏联集团内部规模最大的罢工,显示了团结工会的力量。政府为了避免事态扩大,主动承担了政府在处置比得哥什事件上违背政治方式解决冲突原则的责任,暂时化解了迫在眉睫的政治危机。

然而,政府与团结工会之间的裂痕仍在扩大。6月,波兰官方针对团结工会的抨击调门升高,官方媒体措辞严厉,咄咄逼人,指责团结工会企图夺取政权。当时波兰经济形势日趋恶化,短缺现象日益严重,民众不满情绪持续升高,罢工和示威不断,而波兰统一工人党则以空洞的宣言应对团结工会的谈判要求,以拖延时间。在9月底到10月初举行的团结工会一大上,瓦文萨当选为团结工会主席。大会通过的纲领中刻意回避社会主义一词,同时出现了自治共和国、自由选举和多党制等提法。瓦文萨提出的政府、教会和团结工会签订一项协议的建议未被大会所接受。

苏联对于自己后院发生的事情异常敏感,担心波兰之火会殃及苏联及其卫星国。9月,苏联官方报纸《真理报》认为波兰工人运动是反革命分子与西方反动的波侨及其颠覆中心的联合行动。苏共领导人勃列日涅夫甚至告诉意大利外长,一旦波兰举行总罢工,苏联军队准备进入波兰恢复秩序。基于1956年和1968年苏联武力干预东欧国家的先例,波兰执政党判断苏联威胁绝非戏言。波兰统一工人党面临着苏联要求采取行动的巨大压力。

1981年10月18日,波兰统一工人党第一书记卡尼亚辞职,波兰总理兼国防部长雅鲁泽尔斯基将军继任第一书记。雅鲁泽尔斯基11月4日与红衣主教格莱姆普和瓦文萨举行会晤,提出了成立“民主协商阵线”的建议,该阵线由统一工人党、统一农民党、民主党、团结工会、行业工会、教会和学术界各一名代表组成。该建议遭到瓦文萨的拒绝,因为团结工会只有1/7的表决权,距团结工会拥有1/3表决权的要求相去甚远。12月12日,团结工会全国委员会在格但斯克举行秘密会议,会议通过决议要求就当局的执政方式举行全民公决,决定一旦采取非常措施,将举行总罢工。

12月13日早晨6时,戴深色眼镜、身着戎装的雅鲁泽尔斯基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宣布成立“救国军事委员会”,全国进入战时状态。全副武装的士兵出现在各大城市,坦克和装甲车开始在街上巡逻。团结工会遭到取缔,正在格但斯克开会的团结工会领袖遭到逮捕,约5000名团结工会的支持者也遭到拘捕。12月16日,波兰军队在武耶克煤矿向示威矿工开火,打死9人,打伤22人。
波兰实行军管之后,团结工会被迫转入地下,进行非暴力抵抗。在波兰宣布军管后,西方国家开始对波兰实行经济制裁。

最后的赌博
军管并没有使团结工会窒息。1982年4月12日,团结工会电台开始播音。4月22日,由布雅克等人成立了临时协调委员会,以领导处于地下的团结工会。布雅克告诫雅鲁泽尔斯基,“将军,你并没有赢,你们只有坦克、枪支和棍棒,而团结工会比任何专政都强大”。临时协调委员会要求取消军管,团结工会合法化,释放政治犯。1983年6月,教皇约翰·保罗二世访问尚处在军管下的祖国,参加明山圣母像供奉600周年大典。教皇在弥撒中间接批评波兰政府,强调“组织工会的权利是人们固有的,是上帝给的,不是国家给的”。在教皇看来,波兰是“精神沦陷区”。

在教皇访问波兰之后,波兰当局取消了军管。1986年9月,波兰当局释放了所有政治犯。团结工会解散了地下组织,瓦文萨与地下组织领导人成立了团结工会临时委员会。获得自由的团结工会活动分子把每一个节日如五一节、国庆节和独立日甚至12月13日实行军管的日子变成了举行抗议的日子。波兰统一工人党意识到,动用武力并不能摧毁团结工会。团结工会支持者仍在要求工会多元化和团结工会合法化,无休止的罢工使波兰恶化的经济形势雪上加霜,国家与社会关系持续紧张。1988年5月,团结工会发动了一次全国性工潮,8月的罢工来势更为凶猛。

7年来,雅鲁泽尔斯基殚精竭虑,试图把波兰从危机中解救出来,然而,面对波兰经济危机的加深和社会紧张局势的加剧,他不得不承认其政策已陷入失败。面对8月工潮,雅鲁泽尔斯基命令内务部长与瓦文萨举行会晤,并提出了圆桌会议的设想。10月30日,瓦文萨与官方工会领导人米奥多维奇举行电视辩论,成为了全波兰关注的焦点。瓦文萨在辩论中占了上风,赢得了公众的赞许。据米赫尼克回忆,整个波兰都激动得沸腾起来了。通往圆桌会议的道路因此畅通了。

7年来,雅鲁泽尔斯基进行了无数次政治和经济改革尝试,但成效不大,最根本的问题是改革缺乏社会支持,民众对执政当局丧失了信任。1985年,克里姆林宫迎来了新主人戈尔巴乔夫,戈尔巴乔夫试图通过民主化和公开性对苏联进行改革。苏联已不再是东欧改革的障碍,戈尔巴乔夫迫切希望通过东欧的改革推动国内的改革。改革的国际环境有明显改善。1987年雅鲁泽尔斯基主张就改革问题举行全民公决,然而投票率仅为67%,赞成改革计划的选民不足50%,最终改革计划遭到全民公决的否决。这表明改革没有得到人民的认同,通过改革摆脱危机的努力已走入死胡同。

反对派知识分子米赫尼克发表文章,向雅鲁泽尔斯基将军发问:东德领导人昂纳克和西德领导人科尔之间都已经有了对话,为什么不能有波兰人与波兰人的对话?1987年波兰理论界提出了社会主义多元化的新颖概念,雅鲁泽尔斯基敏感地注意到理论界的争论。团结工会老打多元化的旗帜,为何共产党人不堂堂正正举起多元化的旗帜?既然赞同社会主义多元化,为何不将建设性反对派纳入政治体系?
但是波兰统一工人党党内的强硬派肯定不会赞成,雅鲁泽尔斯基不得不背水一战。在1989年1月17-20日举行的波兰统一工人党十届十中全会上,围绕工会多元化问题发生了激烈争论,党内强硬派不断攻击雅鲁泽尔斯基的“投降主义”路线。

雅鲁泽尔斯基不得不以个人的政治命运进行最后的赌博。他在全会上提出举行“信任投票”的建议,如果得不到全会的支持,他将辞去第一书记和国务委员会主席的职务,政府总理拉科夫斯基、内务部长基什查克和国防部长西维茨基也将辞职。经过表决,雅鲁泽尔斯基为首的波兰统一工人党领导人取得了胜利,获得了全会的信任。全会通过了《波兰统一工人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政治多元化和工会多元化的立场》的文件,从此波兰进入了一个转折时期。
使不可能成为可能
波兰前总统克瓦希涅夫斯基认为,“在某种意义上看,圆桌会议是自相矛盾的事件。一方面,它是由于软弱引起的。党弱、政府弱、团结工会弱、苏联弱。另一方面,它也是由于认为突破是可能的和圆桌会议可以进行的人们的力量所致。”《选举日报》主编米赫尼克指出,“妥协通常是由两个相当弱的伙伴达成的。当局太弱不能践踏我们,而我们太弱不能推翻当局。正是由于双方的弱点才出现了妥协解决方案的新机会。圆桌会议妥协是可能的,因为双方都有人冒着被其支持者指责为背叛的风险。”波兰统一工人党原第一书记乔塞克强调,“波兰天主教会对于达成妥协是非常重要的。这是天主教历史上伟大和光荣的一页。教会积极促成了波兰的妥协。”

1989年2月6日~4月5日,波兰统一工人党的代表与团结工会反对派代表举行圆桌会议,讨论的三个主题是经济和社会政策、工会多元化和政治改革问题。代表政府参加谈判的代表有基什查克(当时的内务部长)、克瓦希涅夫斯基(1995-2005年曾任波兰总统)和米莱尔(2001-2004年波兰总理)。代表反对派参加谈判的代表有瓦文萨(1990-1995年波兰总统)、马佐维耶茨基(首届民选政府总理)和米赫尼克(波兰最大报纸《选举日报》主编)。天主教会代表为观察员。

在圆桌会议举行之初,无论是执政党还是反对派的代表都不知道圆桌会议能否产生成果。团结工会代表米赫尼克被拉到会场。为避免与内务部长基什查克握手,曾躲到厕所,担心与基什查克接触会导致政治上的失贞,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正在创造历史。波兰统一工人党中央书记乔塞克曾隐喻民主过多的可能危害,他说,“我有一只狗,名叫皮古希。皮古希病了,需要吃药。皮古希就是波兰,而我知道皮古希所需的药就是民主。但是如果我们给我的皮古希注入的药过多,皮古希不会好转,而会一命呜呼。”奥尔舒利克主教则说:“是的,书记先生,但是你的狗只要一见注射器就会晕厥。”

圆桌会议并不是一般意义的政治秀,而是确实达成了具体的成果。经过近两个月的艰苦谈判,波兰政府和反对派签署了《关于工会多元化问题的立场》、《关于政治改革问题的立场》、《关于社会和经济政策及体制改革问题的立场》三个文件。圆桌会议的主要成果有团结工会合法化,承认团结工会重新登记后作为全国性合法组织在工厂独立存在;对政治体制进行根本变革,实行立法、行政和司法三权分立原则;实行总统制与议会两院制,总统由众议院和参议院联席会议即国民大会选举产生;政府将吸收建设性反对派参政,进行非对抗性议会选举,众议院2/3的席位留给波兰统一工人党及其盟友,1/3的席位实行自由选举。新设立的参议院实行自由选举。

1989年4月7日,波兰议会就通过了《宪法修正案》、《议会选举法》、《参议院选举法》、《个体农民法》和《工会法修正案》等6项法案,将圆桌会议通过的协议转变为法律。
波兰圆桌会议最大的成果是允许举行半自由的选举。新设立的参议院举行民主选举,众议院35%的席位(161个议席)实行自由选举,其余65%议席(299个议席)留给波兰统一工人党及其盟党。选举确实具有不可预测性,因为波兰自1920年代以来没有举行过真正公平的选举。执政党控制着媒体,推出了体育明星、电视名人、地方名人和企业家为候选人参与竞选。反对派担心这些候选人会吸引教育水平低的选民的选票。

在6月4日的选举中,团结工会大获全胜。团结工会获得了参议院议席的99%,众议院实行自由选举的全部议席。波兰政府发言人坦陈,选举具有全民公决性质,团结工会获得了决定性的多数。执政党与团结工会都对选举的结果感到意外,选举前几日,波兰统1人党中央委员会曾开会讨论了如果团结工会未获得一个议席西方国家可能的反应。而团结工会估计团结工会在选举中不会超过20个议席。团结工会顾问盖莱梅克在选举后发表谈话,“当统治规则发生变化,当斯大林主义体制的传统和共产党任命领导人的权力失去时,就会形成新的政治解决方案。但这并不是今天或明天的事。”但是波兰的变化比盖莱梅克等预想得快。

为避免1981年遭到镇压的结局重演,瓦文萨说服反对派阵营选举雅鲁泽尔斯基为总统。7月19日,波兰议会两院以微弱多数选举雅鲁泽尔斯基为总统。8月19日,雅鲁泽尔斯基总统委托瓦文萨提出的总理候选人团结工会活动分子马佐维耶茨基组阁。8月24日,马佐维耶茨基在众议院发表施政报告,众议院通过投票授权他组建苏联集团第一个非共产党政府。9月12日,该政府获议会批准,宣誓就职。自此,波兰的历史掀开了新的篇章。

圆桌会议的会谈需要克服互相厌恶,战胜互相的不信任。由于圆桌会议达成的妥协才走向了6月4日的选举。波兰人通过选票决定其命运,波兰的事件开始了中东欧的民主变革,其大结局是11月柏林墙的倒塌。波兰前总理马佐维耶茨基认为,波兰使不可能成为可能,因为波兰人能够超越所认为的现实政治的最大边界,而对最后的胜利并没有丧失信心。

捷克前总统哈韦尔指出,团结工会和6月选举促进了他的国家的变革,有助于分割欧洲的铁幕的倒塌。德国总理默克尔称民主和自由之门是由许多人勇敢地打开的,而波兰人在其中发挥了难以置信的关键作用。英国历史学家蒂莫西·加尔登一阿什认为,通过谈判的革命是波兰的独特发现,在某种程度上这是1989年波兰给予世界的礼物。米赫尼克指出,“这是一场没有革命的巨大革命。没有人走上街头,没有路障,也没有枪杀令”。

2009年适逢波兰圆桌会议和议会选举20周年,波兰以各种形式纪念这些重大的历史事件。与20年前相比,波兰更为安定、繁荣和安全。波兰历史学家阿达姆·扎莫伊斯基指出,“在1989年之前,撰写波兰历史有点像在钟爱而不可救药的朋友的墓地边歌功颂德。”“而如今当你思考波兰历史时,你自然不会想到‘我们在何处误入歧途’。因为实际上事态的结果非常的好。”

绝大多数波兰历史学家认为,圆桌会议为波兰和其他苏联集团国家的民主变革铺平了道路,但是波兰一些右翼的政治家质疑圆桌会议的价值,认为反对派签署该协议意味着背叛。波兰围绕1989年遗产的社会分裂尚未弥合,雅鲁泽尔斯基未受邀出席议会的纪念活动,尽管波兰左翼在过去20年波兰及整个欧洲的民主转型中做出了重要的贡献。而团结工会发源地格但斯克工会领导人则对市场化改革颇有微词,认为变化并没有帮助那些争取变革的工人。1989年后的波兰并没有为福山的“历史终结论”提供有效的注脚,倒是为转型国家提供了应对现代化、全球化与一体化挑战的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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