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16日星期五

老灯:俺的一九八九(下)

五.

“五二五”游行成了当地的一个大事件,人们街谈巷议,津津乐道。看来这次游行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六月一日,正义来到我家。对游行的成功,我向他表示祝贺。他遗憾地说,出来的学生不多,原因是二十五日早晨,校方发现游行的企图后极力阻拦,校保卫处人员关上校门,参加游行的学生都是跳墙出来的。
    我问他:“游行计划是怎么泄露的?”
    他说:“经我们了解,可能是胡云鹏说出去的。”
    是他?当时游行的队伍中的确没他。
    “前几天他爸坐小车到学校,怕他在学校闹事儿,把他接回家去了。可能他把游行的事跟他爸说了。第二天县公安局的人就到我们学校来了。这小子平时就不怎么样,总跟同学打架,他开头跟着张罗也是出风头。”
    他会不会把别的情况都说出去呢?我很担心。
    “我们下一步怎么办?”正义问。
    “先等一等,看一看北京的局势再说。”我说。
    
    六月三日,胡云鹏领着一个有点斜眼儿的男同学到我家来了。
    没想到他会来。他坐下后,不好意思的说:“这些天我闹肚子,拉痢疾。所以在家没出来。”
    “好汉架不住三泼稀屎。你得吃药打针哪。”我话里有话。
    他似乎明白我的意思,解释说:“那天游行我应该参与,但我对正义他们有意见,所以我就没去。正义大权独揽,打着民主的旗号搞独裁,别人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还有应该跟一中的学生联合起来,一起行动,不能师专自个出去。事实也证明他们搞的很不成功,上街的同学连全校学生的一少半儿都不到。”
    我看着他,没说什么。
    他说:“我昨天到校,又组织了一些同学,准备继续参加运动。我们今天过来就是想听听老灯老师有什么指示。”
    “你言重了,我有啥权力给你下指示。”我说,“我只希望你们能团结一致,别搞内讧。蒋委员长总说大敌当前要精诚团结,咱们也一样。至于参加运动,现在形势不明朗,你们先观望一段,别有什么举动。我这里你们也不要来了。”
    他的脸一下红了,站起身说:“我知道魏正义跟你说我什么了,他说我跟官方泄露游行计划,我没那么不是人!”
    我笑了,说:“他没跟我说你。知道游行计划的人很多,怎么可能是你泄的密呢?再说咱们都是有知识的人,我们可以不参加运动,但决不至于搞背叛,出卖自己的良知。我相信你,你这人挺讲义气的。”
    他的气色缓和下来:“有灯哥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送走了胡云鹏,觉得心理挺烦。搞民运不容易。既要对付共产党,还要平息内部纷争,里里外外有问题。几天后哈市工自联的解体,也源自这种可笑的窝里斗。
    
    六月四日,得知成严部队进城,北京发生了大屠杀。
    妻子一反常态,晚上和我一起听外台广播,不住的念叨:“完了,完了,完了。”
    专制的屠刀落在了人民的头上。然而暴力征服不了真理,血腥的镇压必得激起更激烈反抗。
    五日晚上,外台报道说,中国各大城市均爆发大规模的抗议示威,包括哈尔滨。
    六月六日清晨,我早早的起床。妻子和儿子仍然在熟睡。宝宝稚嫩的脸儿上挂着一丝笑意,他梦见了什么呢?一缕晨晖照在妻子的脸上。她眉头皱着,仿佛思虑着生活的艰辛。
    我写了一张字条:
    “老婆:
    我有急事回吉林,过几天回来。
    照顾好宝宝。
    老灯”
    写好了放在写字台上。我脱掉拖鞋,想到可能要走很多路,我换上了妻子常穿的一双白色运动鞋。
    我轻轻的推开房门,走出了小院儿。
    
    六.
    我坐上小客车赶到火车站,乘早班火车去哈尔滨。
    走出哈尔滨站,马上感觉到强烈的运动气氛。街道上的隔离护栏被横放在路中央,公共交通基本被断绝。一些臂缠红布条的大学生守护着路口,代行交通警察的职能。似乎整座城市都被学生接管了。
    每一根电线杆上都贴着传单。一面墙上有用毛笔写着黑字:“毛泽东:镇压学生运动绝没有好下场!”墨迹新鲜,看样子刚写完不久。
    市民们三一群俩一伙围着看传单,越往市中心人越多。
    我想起了去建工学院找张小光,通过他参予省城的运动。上次在防洪纪念塔广场,我送给他一本辞典。他肯定是建工学院的学生领袖,他的名字我记得很清楚。建工学院离火车站并不远,是离市中心最近的高等院校。从火车站向南,到位于市中心的省博物馆广场,再向右转朝西走,就到建工学院。
    我边走边看传单。新贴的传单都是北京发生大屠杀的内容。一张传单上有模糊的传真照片。照片上有一辆横冲直撞的坦克,履带下压着一辆自行车。传单上对大屠杀的遇难人数说法不一,有“十几万人倒在了血泊中”,也有“天安门广场血流成河,几万大学生为国捐躯”。
    快到博物馆广场的时候,我看见一大堆人挤在一起。我挤进人群,发现大家在看电线杆上的大传单。传单是用计算机的打印机打印的,题目是《绝食宣言》,内容是北京高校学生开始绝食时的警词。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深受感动。人群外围的看不见传单,使劲往里挤。
    我高声说:“大伙别挤,我给你们念!”人们立即肃静下来。我读道:“在这阳光灿烂的五月里,我们绝食了……”
    读着读着,我的声音埂咽,泪水模糊了双眼。一位戴眼睛的中年人接着读,声音不大,但清晰有力。围观的人静听着。
    我退出人群,继续向前走。受绝食宣言的影响,我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慷慨赴死的感觉。如果此时对面有政府的坦克车过来,我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用身体阻拦。
    到了博物馆广场,见市民很多。有的大学生在演讲,有的大学生手捧钱箱在募捐。一位演讲的男生口才很好,滔滔不绝地讲着北京发生大屠杀的情况。他讲天安门广场死了几千人,号召市民们罢工罢市,奋起参加抗议活动。大家对他的演讲报以掌声。市民们募捐也很踊跃,一位妇女捐了十元钱后回头又捐了十元。学生的募捐箱已经满满的了。
    与我第一次看见哈市学生游行不同,现在市民的参与程度加大,人民群众已经起来了。
    一队游行队伍走进广场,举着的横幅上写着“北京大学生来哈市声援团”,人数有近百人的样子。人群让开道路,为远来的学生们热烈鼓掌。游行的学生们在广场上停了下来,有插入人群演说的,有就近购买食品的。
    我身边有一位推自行车卖冰棍的(市民们骂这些小贩为“发国难财的”)。两个男同学过来买冰棍。我问他们:“你们刚从北京来吗?你们经历大屠杀了吗?”
    一位同学说:“我们来哈市好几天了,北京的情况我们不太了解。”
    我问:“那到底死了多少人?”
    另一个同学说:“具体数字现在谁也说不好,反正是反动政府开刀杀人了。咱们得团结起来跟它斗!”
    我马上表态:“我们市民支持你们。”
    他们连声说:“谢谢师傅。”
    他俩买完冰棍归队去了。小贩数着卖冰棍的收入,一付发大财的样子。他抬头对我说:“我挣钱他们骂我,我给大学生捐钱他们怎么不说?”
    
    向西拐出博物馆广场,就到建工学院。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位于西大直街,路南为教学大楼,路北为宿舍大楼。宿舍大楼前有一小块广场,很多市民聚集在这里,宿舍楼的正面墙上贴满了大字报小传单,形成了“民主墙”的奇观。
    我来到宿舍楼门口,陆续问几个出出入入的同学:“你们认识张小光吗?我找他有事。”
    学生们似乎很警觉,都摇头回答不认识。这样打听可能引人怀疑,干脆在门口等他,总会碰到他的。
    市民们都在看墙上的大字报和传单。一位身着兰色工作服的小伙子走近墙边,掏出笔在大字报上写下:“首钢工人支持哈市大学生!”大家为小伙子鼓掌。
    小伙子神情激动,讲话一口京腔:“我是专程从北京赶来的首钢工人,声援哈市大学生。”大家再为他鼓掌。
    他脸红红的,想了半天又说:“共产党太腐败了。现在的贫富差距太大了。现在浙江温州,有些地方一些个体户为活人造坟,都是钢筋水泥的,每个坟都要花费十多万元。要是把这些钱省下来,能办多少事儿!”
    我觉得他后面讲的这些话有些驴唇不对马嘴,显然这小伙子的表达能力不行。有人大声问他:“听说首钢工人罢工了,是真的吗?”
    他回答:“没罢工。现在都承包了,真罢工工人也受损失。没人罢工。我是自己跑出来的。”
    人群中有人哄笑。小伙子有些太实在了。
    我走到人群前面跟小伙子握手:“我代表哈市的市民感谢你的支持。”小伙子诚恳地点头,退入人群当中。
    该显摆了--我面向大家,大声讲道:“各位同胞,各位师付,我是本省外县的,今天特意赶到省城,声援哈市的学生和市民!(人群中有人给我鼓掌)共产党怎么腐败怎么专制的,不用我举什么具体的类子。我们每个人的切身经历,耳闻目睹的社会现实,都证明当今的政府是烂透了,没救了!(有人大声喊好)就是这样一个腐败政府,竟然丧失人性,用坦克机枪镇压手无寸铁的青年学生,残杀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能答应吗?”
    人群齐声大喊:“不能--!”
    我举起一只拳头在空中挥动了一下:“对!我们决不答应!同胞们,让我们以实际行动支持北京的大学生,响应学生们的号召,罢工罢市,走上街头参加抗议活动!”人群热烈鼓掌。
    我进一步煽动:“今天所有到场的人,你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哈市有良心的人!我们要团结起来,行动起来,不怕流血牺牲,与专制的政府斗争到底!我今天早上离开家的时候,对我的妻子说:‘你照顾好孩子,我可能回不来了;我死了你改嫁,我坐牢你离婚!’(编瞎话不脸红啊,呵呵)”
    人们掌声雷动。我看见有位妇女在抹眼泪。我正准备继续讲下去,这时一个大学生走过来,招呼我说:“师傅,你过来一下。”
    我随他走到一边。他热情地说:“我观察你半天了,你不是找张小光吗?我带你去。”
    我想起来,刚才也向他打听过张小光。
    
    我随他走进宿舍楼,走廊里没什么人。到了三楼,他敲开一间房门。张小光和几个同学在屋里开会。张小光认出了我,高兴地跟我握手:“你是送我书的那位大哥。什么时候到的?”
    我说:“早晨到的,特意找你来了。”
    送我来的同学要走,张小光跟他说:“李明,你怎么中途退出了呢?刚开始的时候你参加运动很积极的嘛,大家希望你重新参与。”
    李明说:“我有我的想法。今天你们开会,我不说了,以后有机会我跟你谈。”李明走了(以后几天里未见他参加运动)。
    张小光问我:“你来找我有事吗?”
    我说:“前几天我在我们县城组织了一次学生游行。今天来哈尔滨,想通过你的介绍参加省城的运动。”
    我从衣袋中掏出几张带来的传单,递给他看,以争取他的信任。张小光边看传单边连声说好。他问了一些在我们县城组织游行的详细情况,见我对答如流,似乎打消了戒心。
    他说:“哈市工自联(工人自组联合会)刚刚成立,一会儿就来这儿开会。你就参加工自联的活动吧。”
    北京成立工自联我知道,在前一时期运动中,北京工自联起过重要作用。
    我问:“哈市的工人和市民发动起来了吗?”
    张小光说:“昨天就行动起来了。各大工厂基本停工了。现在上街游行的主要是市民。”
    我没看见有哈市的学生游行,只看见了北京大学生声援团。他说:“本市的大学生一部分在管理交通,大部分去各工厂阻拦工人上班。”原来如此。
    他们继续开会,我坐在一边旁听。张小光是建工学院学自联的领导,也是哈市高自联(高校学生自治联合会)的核心成员。他按照市高联的部署,安排本校学生的工作。会议的主要内容是继续开展动员工人罢工活动,明确各系,各班学生分工,指定同学们去封堵某个工厂大门等等。
    会议正进行中,有人敲门。一位同学走进来,对张小光说:“工自联的人来了。”
    张小光站起身,对我说:“咱们一起过去。”
    我们来到二楼的一间宿舍,与工自联的领导们见了面。
    他们一共三个人。为首的是一位戴眼睛的知识分子摸样的人。看样子不过三十岁。另一位是个目光忧郁的中年人,背一个大书包。还有一位看来是纯粹的工人,留一撮小胡子,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
    张小光把我介绍给大家:“这位是宾县(哈市一个郊区县)来的老李(他给我改了姓),是民主运动的积极分子。我们把他推荐给你们,让他参加工自联的工作,你们一起合作。”
    工自联的几个人都说欢迎。张小光说他要继续开会,告辞走了。
    那个知识分子摸样的人笑盈盈的说:“我叫儒敏,是市高联任命的工自联负责人。这位是老张,工自联的发起者。”老张就是那位中年人。
    儒敏介绍:“这位是老刘,工人纠察队的队长。”老刘是那位小胡子。
    介绍完后,儒敏问我:“你叫什么名字?不用说,你写在我手上。”
    我在他手心上写上“老灯”两字,没写真名。刚才张小光介绍我是从“宾县”来的,肯定不是口误,而是有意为我保密。这位自称“儒敏”的看来也是化名。至于让我把名字写到他手上,明显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的警觉性有点太高了。
    大家在床铺上坐好,儒敏宣布开会。
    通过儒敏和老张的发言,我得知哈市工自联于昨日(六月五日)自发成立,发起人是老张。北京发生武力镇压后,哈市的市民响应学生号召,纷纷上街游行,一些激进者倡议成立工自联和工人纠察队。哈高自联得知工自联成立的消息,立即委派儒敏负责,并通过儒敏指导工自联的活动。看来工自联的成立是极仓促的,与目前的运动一样混乱与无序。虽然有了工自联的名目,但目前并没有完善的组织机构,没有基层组织,只是一个临时性的市民运动领导小组。根据市高联的指示,工自联的下步工作是继续配合大学生号召的罢工活动,组织市民游行示威,反抗军队可能实行对哈市的军管。
    儒敏宣布分工:他自己负责联络各科研文化单位,并负总的责任。老张负责组织市民游行,重点做各大工厂的工运工作。工人纠察队已经有了一批骨干人员,是一支宝贵的机动力量,由老刘继续担任队长,由我负责随队指导。
    讲完分工,儒敏说:“今天的市民游行,由建工学院的建筑科学研究所牵头,带动市民参加。今天的游行,不准打出工自联的横幅。”他把目光投向老张,“工自联是对内的,对外不要公布,要保障组织安全,不能光想出风头。现在用市民声援团的名义,更利于团结和发动广大群众。”
    老张一声不吭,看样子很不满意。
    没等大家讨论,儒敏说明天早八点还在这里开会,然后宣布散会,各自行动。
    儒敏和老张先走了。我问老刘:“工人纠察队现在再哪儿?”
    老刘指着楼下说:“都来了,咱们下去吧。”
    
    我和老刘走下楼,来到楼前的小广场上。
    广场上的人比我演讲的时候多,密密麻麻。
    老刘拉着我,挤到小广场西北角,果然有一群头缠白布条的人在那里。大约有三四十人,青年人居多。出乎我的意料,队员里竟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妇女和一位小姑娘。我打量着他们,看样子队员中真正属于是工厂工人的很少,多数可能是社会的人(即政府所说的“社会闲杂分子”)。尽管这些人一脸的神圣庄严,但掩饰不住那么一股流氓无产者的气质(我也属于此类,不过多读了几本书而已)。
    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小伙子迎上来,对老刘说:“大哥,你咋才来?我们等你半天了!”
    老刘说:“开会去了。”
    他给我们相互介绍,“这位是工自联派来的领导,管我们敢死队的,宾县来的,就叫李哥。这位是我们的副队长,小唐,我的一个小兄弟。”
    我同小唐握手。我的心中打着鼓,工人纠察队怎么又叫敢死队?可能是队员们的自称吧。
    小唐变戏法似的拿出两个红布条,为我和老刘扎在右胳膊上。我看清他也扎了一个红布条。看来红布条是权力的象征物,其他队员没有扎的。
    我问老刘:“咱们纠察队的主要任务是什么?”
    小唐插话:“咳!就是跟着起哄呗!”
    老刘瞪了他一眼,说:“灵活机动吧。参与游行,维持秩序,保护大学生,军队要上来就跟他干。”还真是一支敢死队。“今天有什么计划吗?”我问。
    “啥计划?上街吧!”小唐又插嘴。
    老刘对我说:“你给大伙讲两句吧。你是政委嘛。”
    我的官运不浅---上楼时还什么也不是,下楼来已经是敢死队的政委。时势造英雄也。
    小唐吆喝队员们站好了,听工自联的领导讲话。
    我硬着头皮讲到:“各位师傅们好!我受工自联的委派,来跟大家合作,希望各位兄弟捧场!我们哈尔滨市工人纠察队,是市工自联的直属机动部队,肩负着重大的责任,代表着哈市近百万工人的形象。我代表工自联,公布以下几条纪律:第一一切行动听从队长,副队长的指挥,严禁擅自行动,否则开除;第二积极勇敢,不怕流血牺牲,敢于冲锋陷阵;第三举止文明,不准打人骂人,不准忧民惹事;第四相互监督,不做政府的奸细,严防便衣(警察)渗透;第五就是......”
    我穷词儿了,脸有些发烧。
    老刘接上讲道:“第五就是喊口号要使劲儿,把吃奶的劲儿全使出来!这些纪律,你们同不同意?”
    队员们齐声高呼:“同意!”
    小唐大喊:“上街!整理队伍,开始游行!”
    
    队员们嗷嗷叫着向马路上涌去。广场上的人群跟着涌了上来。
    老刘和小唐整理着队伍。队员们分成几排站在马路上。随行的人群跟在敢死队的后面,自动地排上了队,真是众志成城啊。我看见从博物馆方向也涌过来许多市民,加入到我们的队伍当中。
    我前后走动着,维持着队伍秩序。
    敢死队的那位女队员,拿着一个扬声器(电喇叭),号召围观的人都参加游行。
    一个大学生喘吁吁地跑过来,指着我的红布条说:“你是工自联的吧?张小光让我找你。他在楼上看见你们组织游行了,让人写了这几张纸,让你们拿着。”
    我接过他拿来的几张大白纸,随即展开,每张纸上一个大字,合起来是“市民游行团”。游行队伍没有旗帜,用这些白纸黑子代替。我把纸张发给队伍前排的几个敢死队员,让他们展开拎着,队旗便有了。
    我看了看队伍的规模,对老刘说:“估计有几千人,开始游行吧。”
    老刘一声令下:“出发!”
    队伍出发了,目标是到和兴路,再游行回来到省政府广场。
    拿电喇叭的大姐开始带领大家喊口号,声嘶力竭的:
    “反对北京政府镇压学生!”
    “打倒邓小平李鹏杨尚昆!”
    “镇压人民没有好下场!”
    “周总理,在哪里,你的儿子不象你;邓妈妈,出来吧,把你的傻儿子抱回家,捏死他,掐死他,整死他,揍死他!”
    后一个咒骂李鹏的口号虽然很生动,但听起来挺可笑的。队伍中就有人在偷着笑。
    我从那位大姐手中拿过电喇叭,举拳高喊:
    “打倒独裁政府!”
    “反对血腥镇压”
    “自由万岁!民主万岁!人民万岁!”
    “哈市人民团结起来,行动起来!”
    “哈市人民有良心,罢工罢市大游行!”
    “讨还血债,斗争到底!”
    人群应和着,口号声震天撼地。
    游行队伍路过哈市铁路局。铁路局院里有个毛泽东的巨大塑像,老毛头儿似乎在检阅反共的游行队伍。
    队伍过哈工大(市高自联的所在地),过西大桥。沿途加入队伍的市民极多。
    中午到达了和兴路转盘的时候,估计已达几万人。从和兴路调头返回,游行队伍填满了整条街道,真正的不见头尾了,已经超过了十万人。
    人群中自发地有人带头喊口号,队伍前头后头所喊的口号也不一样,各喊各的。人们群情激昂,铁流般的队伍蕴涵着排山倒海的力量。
    我赶到敢死队所在的前排。不过此时所谓的前排,也处在队伍中间的位置上。因为新加入队伍的市民蜂拥在队伍的前面。我找到老刘,让他安排把敢死队队员散开到队伍两侧,负责维持秩序。
    老刘和小唐赶紧各带一些人散到队伍外,前后奔跑维持队列秩序。拎白纸大字的几个队员也撤了下来, 把手中的白纸交给别人提着。一位敢死队员把“市民游行团”的“行”字硬塞给一位队伍中的侏儒(一个只有一米多高的男子)。这位先天残疾的同胞不得不接过白纸,拎着“行”字与其他拎字的人并行。
    这位敢死队员是纯属恶作剧。我心中十分生气。我刚要上去处理这件事,队伍中有个打扮时髦的姑娘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位挽着她胳膊的男青年指点着侏儒也笑得前仰后合。我训斥他俩:“有什么好笑的!要笑出去笑!看见你们这样,我想哭!”
    他们不笑了,可能觉得没理,都没吱声。我拍了一下一位高个小伙子的肩:“你去把那个“行”字接过来好吗?”
    小伙子二话没说,上去接了过来。我站在队伍旁边,心脏一阵难受,在这神圣庄严的游行队伍中,也有如此素质不高的国人,中国的民主和文明还有希望吗?
    游行队伍重新经过西大桥,哈工大,路过建工学院,到博物馆广场,最后到达省政府广场。从建工学院到和兴路,再从和兴路到省政府,大约有几十公里,到达时已近天黑。
    省政府广场人山人海,几路市民游行队伍都汇聚在这里。有的队伍打着“市民声援团”的横幅,儒敏反对打出的“哈尔滨市工人自治联合会”的白色旗帜也亮出来了。
    示威人群不停地呼喊口号,随渐向省政府大门口靠拢,大有踏平省政府的架势。
    我急于找到敢死队,刚才已和他们失去了联系。广场上人数众多,群情激昂,如果局势失控后果不堪想象。我转到大转盘的东侧,终于发现几辆卡车上的敢死队队员。老刘和小唐坐在第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里,正在商量什么。
    我踏上卡车的踏板,跟他俩打招呼。
    老刘看见我,马上说:“你来了,正好,我们正商量要冲入省政府,然后烧了它!”
    车下我身旁站着个胖子,可能是出这个主意的人。他双手插在裤袋里。一付流里流气的样子,大声嚷嚷:“冲进去呀,烧了它!门口就那么几个武警,挡不住你们,冲啊!”
    我回头瞪了他一眼,对老刘说:“我们得理智点儿!不能蛮干!我们烧一栋破楼有什么用?烧了它民主就成功啦?别干傻事儿!别给当局的镇压制造借口。”
    驾驶室顶上坐了一个留长头发的青年人,不是敢死队队员,头上没缠白布条。他用脚踢着驾驶室的玻璃,大声叫喊:“冲进去,烧了它!”
    我气急了,对车厢里的敢死队员们喊:“把这小子抓起来!”
    长头发青年见真有人过来抓他,吓得赶紧溜下去跑了。老刘还在犹豫,小唐坚持冲,烧。
    正在这时,一位大学生骑着自行车来了。他跳下自行车,对我们说:“你们是工自联的领导吧?市高联让我通知你们,今天的游行到此结束。市民们回家,明天继续游行。纠察队维持解散秩序,然后到建工学院待命。”
    他来得真及时。老刘说:“按市高联的说的执行。”
    敢死队员们下车,动员市民们解散,然后撤到了建工学院。
    当晚敢死队由建工学院学生安排的饭食,夜里即坐在宿舍楼下休息。
    我陪他们坐到半夜,张小光让人把我叫上楼,在他的床上睡下。
    
    七.
    六月七日早晨,张小光把我叫醒。
    到水房草草洗了一把脸,我赶到二楼工自联开会的房间。儒敏和老张,老刘已经开始开会了。
    儒敏对我说:“你还是跟纠察队一起行动,随时监督指导他们。我们得到确切消息,驻哈市的二十三军马上要实行军管戒严。我们要组织市民阻拦军队,纠察队要发挥主力作用。还有,听说纠察队自称敢死队,这影响不好,必须改过来,仍然叫工人纠察队。明天早晨碰头的地点改在哈工大门口,时间仍是八点。”
    儒敏说完匆匆忙忙先走了。
    老张凑到我跟前,忧郁的目光盯着我:“别听儒敏的,说叫敢死队就叫敢死队,我支持你们。”说完他拍拍我的肩头,挎着不知装着什么东西的大书包,也急匆匆的走了。
    我与老刘来到楼下。
    小广场上稀奚落落有几个人,却不见了敢死队员们。老刘说:“可能去附近吃饭去了。我去找找他们。”
    老刘骑上自行车,找队员们去了。
    我看见博物馆广场方向人很多,就决定先去看一看。
    市民的参与热情的确高涨,广场大转盘四周已经人满为患,估计有几万人。人们似乎都被一种崇高的精神激励着,人人脸上洋溢着神圣的激情。两个骑车人撞在一起,要是按原来东北人的脾气,肯定要吵骂撕打,但两个人却和解了,互道对不起,客客气气地转身走了。神圣的民运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净化了人们的心灵。
    在广场东北角,已经设立了广播站。高音喇叭架在树上,播放着《国际歌》。这首共产党人的党歌,成了此次民运中人民的战歌,它号召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斗争。
    《国际歌》播放完毕,广播中传出一位男学生的声音:“这里是哈高联广播站。各位同胞,六月四日,北京发生了大屠杀。哈工大去北京声援的学生也有数人惨死在天安门广场。昨天晚上,有一名哈工大同学死里逃生回到学校,向同学们讲述了反动军队的杀人经过。下面播放她讲述的录音。”
    躁动的人群肃静下来。广播中传出一位女学生哭泣的声音。呜呜咽咽,说些什么根本听不清。我只听清一句“坦克车往身上轧……。”最后是女学生哇哇大哭。看来这娃子真被吓坏了。
    广播中的男学生带头呼口号,广场上的人们齐声应和。我从人群中挤到广播站前。所谓广播站,不过是一张桌上放着扩音机,录音机而已。
    有个男学生手持话筒,呼喊着:“工大宣传队的同学,请过来演讲。工大宣传队的同学,请过来演讲!”
    我凑上去问他:“我是市民,我可以演讲吗?”
    他连说可以,把话筒交给我。我刚要讲,他说:“你干脆上桌子上讲好了。”
    我跳上桌子,望着黑压压的人群,镇定下情绪,高声讲到:“各位兄弟姐妹,我是本省外县的市民,代表本县人民,向英雄的省城人民致敬。”
    人群中响起掌声,有人用相机给我拍照。
    我觉得有人拍照是一种危险,于是讲:“我先声明一点,如果人群中有便衣警察,请你记住我的面容,等我走出人群的时候,你可以逮捕我。”可能我的豪言状语感动了大家,人们热烈鼓掌,照相机闪光灯不停地闪烁。
    我继续讲:“同胞们!我要报告你们一个消息:五月二十五日,也就是前几天,我们县城的学生和市民,勇敢地走上了街头,举行了示威游行!(掌声)这次游行,是我省县级城市中,第八个举行游行的城市。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这次爱国民主运动,不但我省齐(齐齐哈尔),牡(牡丹江),佳(佳木斯)等中型城市行动起来了。就连县城的人民也行动起来了!这样一场全民运动,一定会取得成功,一定能够胜利!(掌声)我们大家都知道,当今世界上民主运动方兴未艾。拉美国家,东南亚国家基本都完成了民主革命。就连菲律宾这样一个落后的国家,人民群众经过斗争也建立了民主制度,把独裁者马科斯赶到外国去了!我们中国人民,是勤劳智慧,勇敢顽强的人民,历来有反抗专制压迫的传统。腐败政府欺人太甚,我们老百姓已经忍无可忍!中国的老百姓不好惹,我们东北人不好惹,我们哈尔滨人尤其不好惹!(热烈的掌声)我这次到哈尔滨来,有个重要发现,那就是哈市人民觉悟了,敢公开和专制政权斗争了!哈市人民也更加团结友爱了!(极其热烈的掌声)同胞们,我们大家要团结起来,行动起来,影响大学生的罢工号召,罢工罢市,参加示威游行,和反动政府斗争到底!民主运动胜利的希望寄托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掌声)当今的反动政府是怎样腐败专制的,它是怎样摧残我们美好的生活理想的,我不用举什么例子,大家每一个人都有切身体会(这番话属于老调常谈)。然而当大学生代表人民和平请愿,要求腐败政府改邪归正时,它不但不思悔改,反而为了维护他们的利益,挥舞屠刀,残杀手无寸铁的同胞......”讲到这里,我声音哽咽,讲不下去了。
    桌子下的大学生拍了一下我的大腿,提醒说:“哥们儿,到火候了,赶紧喊口号!”
    我挥拳大喊了一番口号,众人齐声应和,把现场气氛推向高潮。
    我象歌星那样谢场:“谢谢各位同胞,谢谢。”众人也象欢迎歌星那样热烈鼓掌。
    我跳下桌子,把话筒还给大学生。
    我从人群中向外走,大家自动闪开一条路。沿途不断有人给我鼓掌,很多年轻人向我打出V型胜利手势。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全是风头出尽了的感觉。人生有此一回,死而无撼矣!
    一位中年男人从人群中迎上来,热情地拉住我:“咱们是一个县的,你现在回去吗?我们有面包车。”
    我警觉地说:“我们很多人一起来的,就在附近,我们自己回去。”说完我快步向前走。
    我感觉到有被抓捕,被跟踪的危险。我盘算着按照电影上的情节,怎么甩掉可能的“尾巴”。
    我走出人群,先朝东走,来到不远处的秋林公司地下通道口。我飞快地跑进地下通道,转到一个僻静处脱下夹克衫,拎着衣服从另一出口飞快地跑上来。我想上下这一折腾,谁也跟不住我了。
    我调头向西走,打算回建工学院与敢死队会合。走到广场西口,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我肩膀一下,吓得我一哆嗦。
    我回过头,见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小伙子。他中等个头,眼睛雪亮,面露和善之色。
    我问他:“你有事儿吗?”
    他不慌不忙从衬衣的口袋中掏出一本证件,带警徽的,在我面前一闪:“我是国家安全局的。”
    我的腿直发抖。
    他收回证件,笑着说:“你别害怕。我们是奉命跟踪你们这些人的。但是人都是有良心的,我支持你们。现在的政府的确是太腐败了,你们跟它斗太对了!”他又拍了我一下:“继续干,我保护你。”说完他转身走开了。
    我站在那儿,晃着脑袋,半天没反应过来。按共产党的说法,阶级斗争太他吗的复杂了。
    
    两辆卡车从西边开过来,车厢上坐的都是敢死队员。不知他们从哪里弄了一杆红旗,旗上用黑汁写着“工人敢死队”。
    小唐在车上挥动着红旗,领着队员们喊口号:
    “我们是-敢死队!”
    “不怕死的-敢死队!”
    “反对军管,反对戒严!”
    卡车速度很快,我根本追不上。敢死队的汽车绕广场一周。
    车上的人齐喊:“油炸李鹏!清蒸小平!红闷尚昆!”
    广场上的人们疯狂鼓掌欢呼。
    这时不知是谁高喊二十三军进城了,先头部队已经到和兴路。敢死队的卡车一马当先,向西驶去。军队进城了,北京发生的留血事件很可能要在哈市重演。
    我随着人流冲到和兴路,哪里有什么二十三军的影子,一个当兵的也没有。敢死队的卡车不知去向。
    人群散布在和兴路中心的转盘周围,在听一位工人演讲。
    演讲的工人站在转盘中心的高台上,手拿一张纸,宣布哈市工人总罢工。但我不知他代表谁,工自联里没有这个人。他讲完跳下台后,一个身穿兰色上衣,手拎黑皮包的中年妇女爬上高台。
    她站稳后,笑嘻嘻地说:“我是农村来的,代表我们农民讲几句行不?”大家鼓掌欢迎。
    她清清嗓子说:“我们农村人反对镇压大学生!”大家再次为她鼓掌。她提高了声音说:“可不能搞镇压呀!象我们家吧,我丈夫天天打我,昨天把我打背过气了!他是想活活打死我。你们说他安的什么心啊?”
    我站在台下,听她讲得不对劲儿,再细看她的表情,明白了-是个精神病人。
    她还在讲:“我丈夫呢,去年就跟我们屯子老李家的大丫头好上了,把人家的花裤衩儿都穿回来了,前两天领人家上医院做流产......”
    我指着她喝道:“别讲了!快下来!”我招呼身边的两个大学生,“上去把她弄下来!”
    两个大学生上去把她搀了下来。
    唉,军队没碰到,碰上这么一档子尴尬事。让人哭笑不得。
    
    人群分成几路,继续示威游行。
    我跟随一支队伍,来到动力区。
    动力区工厂很多,都是国营大型工厂。每座工厂大门口,都有大学生设立的阻拦线。大学生们手挽手,站在工厂门口,把要进厂上班的工人都拦在门外。
    在龙江电工厂门口,大学生与工人发生冲突。我离开游行队伍,来到厂门口。
    几十名工人在工厂领导的带领下,要强行进厂。上百名学生拦住厂门,双方争吵着。
    大学生们说:“北京都发生大屠杀了,你们怎么无动于衷?别心疼你们的几天工资,参加罢工吧!”
    一位穿着体面的大胖子(别人说他是厂长)对大学生说:“罢工要自愿,你们怎么可以强迫呢?你们知道工厂停工一天,要损失多少?谁负得了这个责任。你们谁是负责人?我跟你们负责人谈!”
    我挤到他们面前:“我是负责人,请跟我谈。”
    大胖子上下打量我:“你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是市工自联的负责人。如果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把我的名字告诉你。”
    他张了张嘴,没敢说。
    我说:“大家都知道,北京发生了大屠杀,凡是有一点人性的人,都要对这件事有所反应。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现在全市的工人都罢工了,每个工厂都停产了,这不是谁负责任的问题。形势发展到这儿了,大小劲赶到这儿了,谁也没办法。大学生为了什么?不还是为了这个国家嘛!你们工厂少说也有几千工人,几千工人响应大学生的号召罢工了,你们来这几十人有什么用?即使让你们进厂,工厂就能恢复生产吗?”他们都没吱声。我扬高声音:“今天来上班的人,可能多数是厂机关干部,是工厂里文化素质最好的。你们应该比普通工人更有水平,更有同情心。我希望你们先回去,不要与学生冲突,不要军队没进来镇压,咱们老百姓自己先打起来!”
    学生们欢呼起哄,涌上来推挤这些人。大胖子无奈,领着人撤了。
    学生们把我团团围住,纷纷感谢我。
    一位瘦小的女学生从塑料桶中拿出两个烧饼,亲热地递给我:“这是市民刚送来的,还热乎呢,师傅你吃吧!”
    多么可爱的学生们啊,我又要热泪盈眶了。
    
    我从电工厂走回建工学院。
    这一路我看了很多张贴的传单。传单上的内容五花八门,一则十几天前贴的旧传单引起了我的兴趣。这则传单建议北京的学生市民,不要与戒严部队对立,要把阻拦军队改为策反部队起义,然后与起义部队一起占领要害部门,以暴动方式取得政权,传单的署名是:“一位老军人”。如果北京的学生市民按这则传单上的办法干,说不定现在真成功了。
    有一则传单披露了北京戒严时,政府高层的决策内幕。传单上说赵紫阳反对戒严(这已被证实),然而却说北京市长陈希同和陈云也反对戒严,这可能吗?众所周知这两个家伙是顽固的保守派。
    走到建工学院的时候,已近傍晚。
    博物馆广场上的广播站,被搬到了建工学院宿舍楼下。小广场上的人仍有不少。
    我走得疲惫不堪,坐在马路边的铁护栏上休息。
    高音喇叭中突然传来一个男学生激动的声音:“报告大家一个特大喜讯,据美国之音广播,邓小平已经死在北京三零一医院!国防部长秦基伟下令,三十八军起义了!起义部队已经占领中南海,李鹏坐上坦克车逃跑了!”
    人群沸腾了,欢呼雀跃。我一下子蹦起来,眼泪哗哗地流。激动人心啊!邓小平死了,军队起义了,民主革命胜利了!我双手打着“V”型手势,和人们一起欢呼。
    广播中反复播报着这条消息,胜利的喜悦感染着每一个人。
    广播停止之后,二楼的一扇窗子被推开,工自联的老张探出身子。
    他从大书包中拿出电喇叭,兴奋地说:“特大喜讯,刚才大家都听了,民主运动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但是-”他话锋一转,“我们还不能放弃斗争!因为种种迹象表明,中国马上要陷入军阀混战的局面,中国人民面临着更大的灾难!我们决不能让军阀们得逞!示威游行还要继续搞,罢工要坚持下去!”
    讲完这几句,他缩回身子,把窗子关上了。
    我挤过人群,想进楼里找老张。
    刚走到楼门口,看见有几个知识分子摸样的人在墙上贴大字报,其中有一个人我认识,是哈市作协的罗老师。他是小有名气的作家,现在已调到一家报社工作。
    我过去叫他:“罗老师!”
    他回头见是我,高兴地把我拉到一边:“老灯,你怎么来了?”
    “闲着没事儿,参加运动来了。”
    他面色凝重起来:“你可要小心啊,现在形势不好。”
    “不是说邓小平死了,军队起义了吗?”
    “都是这么传,不一定可信。我在报社得到的消息,北京已经安定了,外地的运动也在渐渐平息。哈尔滨虽然没开始镇压,但我听说也要马上抓人了。你千万小心点儿,看形势不好马上回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的同伴叫他走。他与我道别,匆匆消失在人群中。
    
    八.
    又在张小光的床上睡了一夜。
    六月八日早晨,我在宿舍楼的走廊里碰到张小光。我问他:“北京有什么新消息吗?”
    他悄声回答:“没有什么好消息。有些东西都是谣传。”果然是自欺欺人。
    我不好意思地说:“你有钱吗?我来时带的钱,这两天给大家买吃的喝的花光了。”
    他马上从衣袋中掏出五十元钱递给我:“你拿着吧。都是募捐来的。”我只接过十元钱。
    临分手时,他说了一句:“坚持干吧,死马当活马治吧。”态度相当消极。
    我独自下楼,按儒敏昨天的约定,赶到哈工大门口去接头。
    走到半道,看见儒敏,老张,老刘迎面过来了。儒敏推着一辆自行车。儒敏和老张的面色极其难看,都怒气冲冲的。
    看见我过来,儒敏和老刘站住了。老张没站脚,背着大书包扬长而去。
    我问儒敏:“怎么了,这是?”
    儒敏气哼哼地说:“老张这人,素质太差!不想着好好合作,光想争权夺利!我把他开除了。”
    完了,这回又挑灶儿了。我想了想说:“我觉着我们号称哈尔滨工人自治联合会,领导全市的工人运动,我们每个领导人都要胸怀博大……”
    儒敏打断我说:“大道理不用讲。我知道自己水平低,随时准备让贤,甘当你们的铺路石。可老张另当别论。这家伙太狂妄。今天早晨碰了面,他让我不要安排工作,什么都听他的。他还说高自联没权任命工自联的领导。这象人话吗?”
    我苦笑一声:“呵呵...”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报纸,打开来,对我和老刘说:“工自联不能再承认敢死队了,把它解散了吧。你们看看,这是今天早上出版的黑龙江日报。头版就有敢死队四处劫持卡车的报道。敢死队这么做不是败坏工自联的声誉吗?!”
    我和老刘看报纸的时候,儒敏骑上自行车走了。
    老刘指着儒敏的背影骂:“这些臭老九!没有你们我们照样干!”
    我问老刘,昨天敢死队从和兴路去了哪里。他说有大学生被市民打伤,他们去处理了,然后四处游行。
    老刘告诉我,昨天起他家被公安局监视,今天早晨他是从后窗户溜出来的。他还说最早参加敢死队的那个大姐,可能已经被捕了。联想到昨天罗老师说的话,我觉得政府方面正在布网,一两天内即有全面动手抓人的可能。只有象张小光所说的,坚持干吧,死马活马都无所谓了。
    我随着老刘回到建工学院宿舍楼前。
    小唐领着十来个敢死队员已经到了。小唐对我和老刘说:“不少人今天没来,人手不够。我求大学生给写了几个字,一会儿贴出来招些人。”
    小唐把一张大纸展开,上面写着“工人纠察队报名处”。老刘让他马上贴出来。敢死队员马上把纸贴到墙上。小广场陆续有市民来,有几个人报了名。
    我站在一边看那张《黑龙江日报》。报纸的头版头条是中共中央,国务院的《告全国人民书》。在这篇告人民书中,中共宣布他们已经取得了北京“平暴”的胜利,声称在军队的支持下,它们将立即平定全国局势。大势去矣。
    到了十点种左右,敢死队凑了三十几个人,便拉到了街上。这次没有市民跟随游行,人们的参与热情已经减退了。
    一辆外地卡车驶过来,被小唐带人劫住。我站在老刘身边,不满地说:“儒敏说不让劫车,这样干影响真不好。”
    老刘不懈一顾:“总走路还累死了呢!也不总用他的车,拉咱们一段儿就让他走。”
    小唐领着敢死队员们上了车,老刘钻进驾驶室,也拉我进去。我不好拒绝,也上了车。
    老刘指挥卡车开动。卡车在市中心转着圈子,我和小唐轮流带领队员们喊口号。今天除了喊前两日的口号,还喊“中央电台-颠倒黑白”,“《人民日报》-胡说八道”,抗议政府新闻媒介的歪曲宣传。
    在道外区,队员们发现路边有一个老太太摆摊卖《人民日报》,强行把报纸没收了。老太太跺脚骂。我不让他们抢报纸,可没人听。
    游行到下午,老刘还不放卡车走。卡车司机见我好说话,跟我求情,说他是通河县的,路远,放他开车走吧。我跟老刘说,他不同意。
    我一来气,跳下车,不跟他们游行了。
    
    我在路边商店买了一个面包吃,一瓶汽水喝。
    今天街上的人不多,不似前两天那样热闹。
    在博物馆广场,根本看不到几个人。有个高大威武的中年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倒背着手,正在认真看路灯杆上贴的一张传单。尽管他身着便装,但我凭直觉知道他是军人。我凑过去问他:“师傅,你是军人吧?”
    他看着我,温和地笑着:“你是大学生吧?”他已经默认了是军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大学生?”
    “你的嗓子都喊哑了,不是大学生是什么?”他说,“我女儿也是大学生,在北京航空学院。”
    “那你女儿也参加运动了吗?”
    他不置可否,转换话题:“你们所有的口号我都赞成,就是打倒共产党我不赞成。共产党里也有好人,也有明白人啊。”“是你们二十三军要军管哈尔滨吗?”这是我最关心的。
    他说:“有这个准备,但没实行。看来不用军队哈尔滨也能安定下来。”
    “如果必须用军队,你们会向老百姓和学生开枪吗?”
    他果断回答:“不会。我的部下有人问我可不可以开枪,我说不准开枪。他们问那老百姓打我们怎么办,我说即便老百姓打死我们,也不准开枪。开枪打老百姓和学生娃娃,那不是历史的罪人吗?”
    我赶紧握住他的手:“我代表所有的大学生感谢你老人家!”
    他呵呵地笑。我得寸进尺:“咱们的军队能起来帮着老百姓推翻腐败政府吗?”
    他皱起眉头,低声说:“现在老邓还在,他威望高,军队都听他的。如果他不在了,没人压阵了,那就不好说了。”他向前一指,“我的车还在前面等我,再见了。”
    我目送他远去,心中隐隐升起一股希望。
    回到建工学院宿舍楼,又是天黑时分。小广场上没有市民。宿舍楼门口站着几个臂带红徽章的人(是建工学院保卫处的),严格检查出入学生的证件。看来宿舍楼今晚进不去了。
    我去火车站,在候车室里的长椅上睡了一夜。
    
    六月九日。
    我在火车站买了几个包子,填饱肚子。一路向建工学院走,觉得两只脚疼得厉害。
    这几天连续走路,没脱过鞋泡过脚,可能都沤烂了。原认为换上老婆的运动鞋,走路会舒服。但她的鞋比我的小一号,时间长了感觉非常挤得慌,脚尖儿生疼生疼的。俗语把整人叫给人“穿小鞋”,这说法太有生活了。
    瘸瘸拐拐的走到建工学院楼前。小广场上的人比昨天还少。没见到任何熟人。有几个人在墙上贴了“工人敢死队报名处”的白纸,吆喝着让“老队员”报名。有几个头缠白布条的老队员凑上去报到。
    我站在远处看着,心中疑云丛生:为什么老刘,小唐没来?他们会不会出事儿了?这些组织敢死队报名的人怎么都不认识?这时一个组织报名的人转过身来,雪亮的眼睛扫了我一眼。我立刻惊呆了--是那个国家安全局的小伙子!他曾说过要保护我。那双雪亮的眼睛,我永远忘不了。
    我完全明白了这是一个什么场面。小广场上似乎有很多双雪亮的眼睛。我身边走动着的人可能都是他的同事,象一个个猎人在等着猎物。他发现了我。但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轻轻一摇头,示意我赶快离开。
    我心脏狂跳着,转身向西边走去。走出了很远,确信身后没人跟踪,我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真悬啊,我的老天爷。幸亏我溜得快。
    脚真疼,我把运动鞋脱掉,用手揉着脚。
    一辆大客车从西面开过来。车到近处,我看清车窗上有哈市至我们县的字样。
    我站起身,趿拉上运动鞋,迎头拦住了大客车。
    
    九.
    “凄凄似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共产党经常这样形容脱险的阶级敌人。我现在的尊容和心情,用这两句话来形容,最恰当不过。
    我趿拉着运动鞋,疲惫不堪的回到家。
    “回来了?老家怎么样了?有啥事儿啊这么急回去?”妻子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冷冷地问我。
    “啊,没啥大事儿,都挺好的......”我压低声音,尽量掩饰嘶哑的嗓子。
    “哼哼,好小子,撒谎眼皮儿都不眨!我打电话问你大哥了,你根本没回吉林!”
    哎呀,这事儿闹的,露馅儿了。我索性躲进里屋,一头扎在床上,四仰八叉躺下。
    妻子追进里屋来骂:“你就瞎他吗的折腾吧,等折腾进大狱你就消停了!”
    我忍不住大吼一声:“进了大狱我也不消停!你别管!”
    这一嗓子还真把她镇住了。她站了一会儿,退了出去。
    我闭上眼睛,感觉疲劳之极。如果这小屋就是牢房,又能如何呢?也不过如此嘛。假如我现在就关在牢房里,第一件事情要做什么?当然是美美的睡上一觉。
    恍恍忽忽的,我又坐在从吉林老家回哈尔滨的火车上。整节车厢里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个人。忽然一个身穿白色孝服,头戴白色孝帽的少女飘进车厢,直直的向我走来。啊,她就是我在火车上曾经邂逅过的王嫱,那个美神!
    她的面色凄楚哀婉,两只大眼睛漠然直视着我。我慌忙站起来,想上前和她说话,可她转回身,疾步往回走。我紧追着她,却因脚疼走不快,怎么也追不上。追过了几节车厢,我眼见她从开着的车门飘下火车。我扒着车窗向外看,只见她走下路基,闪进盛开的丁香花丛里,消失不见了。
    长龙似的丁香花丛,变幻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浸染着淋漓的鲜血,在大地上行进。
    看着看着,我伤心欲绝,号啕大哭......
    手蹬脚刨的,我惊醒了。
    “爸爸,吃饭。”宝宝站在门口叫我。
    我懒洋洋的坐起来。天要黑了,肚子也饿了。
    妻子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把脸盆咣当放到床下:“你先把脚洗了,熏死人了!”
    我脱掉袜子,把红肿的双脚放到热水里。一股说不出的舒服感觉,渐渐的润进肌肤,浸入骨髓。还是家里好啊,真进了大狱就他吗的麻烦了。回忆刚才梦中的情景,感觉心脏隐隐作痛--怎么会梦见王嫱呢?莫非她也在六四中牺牲了?是她的魂灵在托梦给我吗?
    吃过晚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新闻节目中邓小平露面。老家伙根本没死,牛逼烘烘地接见戒严部队的高级军官。
    晚上听外台的广播,中国各大城市的游行示威基本平息,上海,西安,沈阳等地开始抓人。北京的民运领袖们被政府通缉,一些人逃到了海外。
    轰轰烈烈的爱国民主运动,彻底失败了。
    
    几天之后,我来到县图书馆看报纸。
    六四后的传媒,恢复了共产党喉舌的面目,满篇都是镇压杀伐之声。
    我翻阅着《黑龙江日报》。近日(大约是六月十五日)的一份《黑龙江日报》上,有一篇报道,刊登在头版显著位置,题目是《哈市抓获一批动乱分子》。
    报道说,六四后,一小撮动乱骨干分子在省城大肆活动,其中有外地来哈的流窜人员。动乱分子们煽动闹事组织游行,拼凑成立非法组织“哈市工自联”,招纳一批社会渣子组成“敢死队”,疯狂扰乱社会秩序。经过哈市公安机关的追踪调查,现已一举抓获动乱分子多名,打掉了“工自联”和“敢死队”。对于漏网的动乱分子,公安机关正在积极追捕中。
    报道提到了儒敏的名字;那个“外地来哈的流窜人员”,可能就是指我老人家。自从爱好业余写作以来,我一直渴望出名,没想到上了省报竟是“外地流窜人员”,根本没人知道说的是谁。
    我反复阅读这篇报道。看来除了我脱险以外,多数战友都落网了。我的弟兄们啊,你们现在被关在那里呢?
    放下报纸,强烈的自责冲击着思绪。在哈市的几次讲演,带领群众呼喊的口号,都是生死置之度外的豪壮;然而到了最后关头,自己竟然溜得比谁都快--老灯啊,小人也!
    (出国后得知,我在哈市折腾的同时,王丹等几个流亡的民运领袖正在哈市,并兴致勃勃的旁观当地的运动。)
    
    十.
    与正义好多天没见面了,我很想见他。
    一天,我骑上自行车,来到师专。
    正是上课时间,不便去教室找他,我推车进了教学楼前的小树林。
    “老灯老师,你好。”旁边有人说话。
    我转头一看,见是一个手拿课本的男学生。我打量着这个有点斜眼的男孩,觉得似乎见过他。
    他说:“上次我和胡云鹏去过你家,你忘了?”
    我想起来,他是和小胡一起去我家的那个同学。他问:“你来找人吗?”
    我说:“我找魏正义有事儿,一会儿你叫他出来一下。”
    他点头答应。我问他:“你们师专现在怎么样?学生的情绪如何?”
    他说:“现在都消停了。学生一开始也就是瞎闹。说是争民主,可是没几个人知道民主是咋回事儿。”
    听他这样说,我的演讲瘾又犯了:“其实民主很好理解。咱们中国啊自五四运动之后,面临着四大任务...”
    “是四大任务。我听胡云鹏给我们讲过了,他也是听你说的。”他打断我说。
    我有些不好意思,掩饰说:“讲过了就好,大家都应该知道。”
    男学生跟我告别,进楼里找正义去了。
    过了一会儿,正义从教学楼里走出来。他进了小树林,见到我,紧张地说:“灯哥,你快走吧。县公安局的人正在我们学校。你看,那就是他们的摩托车。”
    我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望去,果然看见了两辆警用三轮摩托车停在路边。
    他说:“县公安局成立了一个专案组,这几天天天到我们学校来,主要调查那天游行的事儿。”
    我也紧张起来:“他们都问些什么?”
    “他们问游行是谁策划的,有没有幕后黑手,还问我传单是在哪里印的。”
    我更发毛了:“那你咋回答的呀?”
    “我把责任全揽过来了。说游行是我一个人策划的,根本没啥黑手白手。我说传单是我到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印的,他们问在黑大哪个房间印的,谁帮你印的;我说记不清了,当时乱糟糟的,谁记得清。”
    我松了一口气:“他们没打你或要抓你吧?”
    “没有。公安的态度挺和气的。学校还算保护学生,看样子不会把我怎么着。”
    “你们要毕业了,这回肯定要影响你的毕业分配了。”
    正义说:“那是一定了,大不了还回农村。我打算提前离校,免得受公安的纠缠。以后有啥事儿,我给你写信联系。”
    “那就再见吧,多多保重啊。”我紧紧握住他的手,眼泪又要流出来。
    他也很激动,把我的手攥得生疼。
    
    我钻出树林,骑车离开师专。
    我回城里的路线,就是一个月前师专学生游行所走的。我脑海中闪现着当时的一幕一幕,索性推车步行。
    这里是我遇见游行学生的地方,这里是我给小宋传单的地方,这里是学生们演讲的地方...
    走到城中心新华书店前,我又看见了电线杆上的那张传单。尽管经历了一个月的风吹雨淋,传单上的字迹依然清晰,只不过稍显褪色。
    传单上的内容摘自当时媒体的报道:北京宣布戒严后,意大利共产党总书记奥凯托到中国大使馆,恳求中共为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形象,千万不要镇压和平请愿的学生。
    记得当时人们围着这张传单看,有个小伙子用手摸了一下传单,人们立即围上来保护传单,小伙子赶忙解释说自己只是想把传单按平些。
    这一切的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什么时候民运之火能够重燃,什么时候民主自由能够实现呢?
    我站在路边,倚着自行车,心绪茫然。
    六月的阳光肆意流淌,大街上车水马龙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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