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16日星期五

俺的一九八九(上)

俺的一九八九──谨以此文献给八九民运十五周年
   老灯
   §§一、
   1989年4月,我从吉林老家探亲回来,坐火车返回黑龙江。
   因为经常乘坐这种拥挤不堪的社会主义列车,我总结出了三大乘车法宝:一是提前在候车室买1本杂志,最好是《飞碟探索》,再喝上两口白酒。等你站在车厢里的人群中,甭管他人声鼎沸推来搡去,你只须手捧杂志认真阅读。借着酒劲儿琢磨外星人,那共产主义提前就实现了。二是躲进车厢的厕所,把门锁好,往洗手池上一坐,开始大唱革命歌曲──那才叫有味儿!谁敲门你也别开,他只要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么!三是窜车厢找美女,找到后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多角度的观察品味,欣赏得差不多了,也该到站了。

今天该我走桃花儿运──我发现了1个绝色的美女,长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简直就是美神。
   那是1个清纯高雅的长发女孩儿,坐在门口靠窗的座位上。她捧着1本大学英语教材,专心致志的阅读。我站在车厢的连接处,假装吸烟,偷偷端详她。
   列车到达一个大站,挤坐在她身边的几个旅客下车了。机不可失,我立即抢过去坐到了她的对面。
   她应该感觉到我已经端详她半天了,但她似乎不愿理我,继续看她的医学英语书。
   我经验老到,不急于同她搭话。我从手提包里拿出1本新买的《中外文学名著大辞典》,装模作样的看起来。看了一会儿,我又按既定程序拿出几张稿纸,掏出笔来在纸上写写画画。稿纸上已经写着一本书的提纲,题目是《通俗幽默学》;从第1章“幽默的起源”,到最后一章“幽默的技巧”,洋洋洒洒几大页(其实这本书永远停留在提纲阶段,只是俺的道具而已)。
   美人鱼终于上钩了──她放下英文书,笑盈盈的问我:“你在写什么呀?”
   我深沉作答:“啊。一本探讨幽默理论的小书,出版社儿急着要稿儿。”
   她笑容灿烂,作惊喜状:“你研究幽默?”
   “研究不好,瞎研究。”我谦虚道。
   她调皮地看着我:“那你可以给我讲个笑话儿吗?”
   “呵呵,好吧。”我放下提纲,很绅士的答应她的要求,“我给你讲个美国总统的幽默吧。”
   她用手托着脸颊,笑眯眯地倾听。
   我说:“美国总统里根,是非常幽默的人。里根每次与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会晤,都给他讲笑话;而且告诉他,这些笑话都是苏联人自己编的。他们第1次会晤,里根讲了这个笑话:有1个美国人和1个苏联人,争论谁的祖国讲民主。美国人说:当然是我们美国民主,比如我可以直接走进里根总统的办公室,拍着桌子说我不喜欢你领导美国!苏联人想了想说:我们苏联也讲民主,我也可以直接走进戈尔巴乔夫总统的办公室,拍着桌子说我不喜欢里根领导美国!”
   她听了我的第1个笑话,只是微微一笑。可能她听过这则笑话。
   我继续讲:“第2次会晤,里根给戈尔巴乔夫讲了这个笑话:一次戈尔巴乔夫上班迟到,他嫌司机不敢开快车,就命令司机坐到后座,自己亲自驾驶。有两个交通警察在街头值勤,看见1辆吉尔高级轿车在马路上飞驰,严重超速。老警察让小警察追上去,看看车里的后座上是哪个大人物。小警察一会儿气喘吁吁地回来向老警察报告:车里的后座上是谁没看清,反正给他开车的是戈尔巴乔夫!”
   她笑得花枝乱颤,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后座上的是戈尔巴乔夫的老爸!你可真逗!”
   我们的关系一下拉近了——这就是“幽默的作用”(见《通俗幽默学》提纲第十一章)。
   我志得意满,靠在椅背上,话锋一转道:“苏联和中国一样,都没有民主,都是专制国家啊。”
   她点头赞许:“是啊。我刚丛北京回来,胡耀邦逝世以后,这些天北京的大学生闹得厉害呢。”
   我问:“你在北京读大学吗?”
   “是啊,我是北医大的。我家在哈尔滨。前天家里给我去电话,说我妈妈病了,让我马上回家,我就先回来了。”
   我说:“不会是担心你参与闹事儿,骗你回家吧?”
   她坦承:“很有可能。我回去看看,如果我妈没什么事儿,我马上赶回北京去。”
   我盯着她问:“那你是要参加运动了?”
   她态度坚决地回答:“是啊!这次运动,是中华民族的最后一次机会,我为什么不参加呢?”
   这丫头人美心也红,正是我特喜欢的那个类型。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王嫱。你的名字呢?你是哪儿的?”
   “老灯,笔名,嘿嘿。我老家是吉林农村的,学校毕业以后,随我爱人到黑龙江的XX县工作,现在辞职下海跑单帮了。”
   她感叹说:“你从农村闯出来,不容易啊。”
   “也没啥,习惯了。”我说。
   列车经过吉林与黑龙江的交界地区,这里铁路两侧生长着茂密的丁香花丛,绵延100多公里。每年的5月中旬,丁香花便开得姹紫嫣红,成为中国铁路线上难得一见的亮丽风景。
   现在日历上的节气已经是春天了,可关东大地依然寒意料峭。我想起自己写的一首顺口溜儿,不禁吟道:
     “时令早是春日至  无赖残冬不与春  梦春唤春千百度  芒鞋踏破总追寻”
   王嫱频频点头,和我一起沉浸在诗境里。
   列车快到哈尔滨了。爱因斯坦曾通俗的解释相对论:你坐在火炉上五分钟,感觉却像两小时;你和美女在一起两小时,感觉却像五分钟--大师高论,今信焉。
   我开玩笑说:“真希望这火车一站不停,直达莫斯科。”
   她笑道:“那是国际列车。”
   我灵机一动,翻开我的那本书,用笔在扉页上写到:
     “赠王嫱同学
     相识有缘 友谊长存
     老灯”
   我把书用双手捧起,递给她:“请笑纳。”
   她也用双手把书接过,放到她面前的桌板上,然后低声问我:“你说,你为什么坐到我对面来?”
   我胸有成竹,从容回答:“我读书时的美学老师教导我:面对一个美的事物,如果你没啥反应,那你就是犯罪,那叫对美无动于衷罪。”
   她咯咯笑着说:“你这个老灯啊,可真会说话。”
   列车驶进哈尔滨站,她起身准备下车。她把自己的英语书收到了背包里,却没动我送她的那本书。
   我住的县城在哈市的北边,所以还要继续乘车。我站起身送她到车厢门口,和她道别。
   她临走下车门的时候,突然止步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这次回吉林故乡,进村的时候正逢日落。我注视着那轮落日,直到它在荒原的尽头成为一个红点──我的目光恰如王嫱这深情的一瞥。
   我的心狂跳着,立即返回座位,抓起小桌上的书和提包,急匆匆跨出车门。
   我来到站台上,寻找王嫱的身影,可她不见了!
   下车的人流里没她,天桥的走廊上没她,追到出站口还没见她。众里寻她千百度,芳踪楞就觅无处。按说我们下车的时间只相差很短,她绝对不会走远,怎么就不见了呢?
   她天生丽质,神出鬼没,可能是幽灵吧?想到这儿,我头皮发麻腿打哆嗦。
   回到小城,走进自己家的小院儿。
   妻子和儿子小宝宝正在院子里玩儿。宝宝看见我回来了,扑上来抱住我的大腿。
   妻子拎过我的提包,全家人一起进屋。
   我们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我抱着孩子亲热。妻子一边问我回老家的情况,一边习惯性的倒腾我提包里的东西。
   她拿出那本书乱翻,说:“你又买新书了?──哎,你这书怎么还写了赠言了?”
   吗的,忘了销毁证据了,又大意了。
   她象发现了新大陆似的,阴阳怪气的说:“老灯儿,你还是挺浪漫哪。这个王嫱是谁呀?你为啥要送她礼物啊?”
   “就是我在火车上碰见的1个大学生,男的,我们谈得挺投缘。我要送书给他做纪念,他没要。”我解释。
   “吃铁丝儿拉笊篱──你就编吧。你看好了,这嫱字是女字边儿,能是男的吗?”她不依不饶。
   我狡辩说:“那是我故意写的,好让你吃醋。──唉,你知道了吗,胡耀邦死了,北京的大学生开始闹事儿了,8成这回要闹大,有希望整出点儿结果。”
   她把书一摔:“打岔是不?胡耀邦死了跟你勾引女学生有啥关系?北京的大学生闹事儿跟你有啥关系?咋的,你要跟着闹是咋的?”
   我也瞪着眼睛说:“跟我有啥关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还真想跟着闹!”
   她撇着嘴冷笑:“还跟着闹!你除了会给女孩儿献诗送书,你还会闹啥?”
   “我会闹啥?哼哼,你瞅着吧,看我咋闹腾!”
   §§二、
   4月末的一天下午,我来到县政府招待所见1个深圳来的朋友(后来这位朋友帮助我到深圳创业)。
   从楼上朋友的房间告辞出来,我下到招待所的接待大厅,瞥了一眼墙角大电视上的画面。电视上正在实况转播北京大学生与官方代表对话的场景。
   我站住观看。电视画面显示,出席对话的政府方面有袁木,何东昌等人,学生代表有几十个。这是双方的第1次公开对话。对话气氛平和,学生们提出的问题也不尖锐。后来听说这些学生代表是由官方指定的。
   有个旅客坐在大厅沙发上看电视。他有50出头,吸着烟,身边放着旅行包。我挨着他坐下。
   袁木老家伙老奸巨滑,死人都能让他说活了,难怪李鹏让他当政府发言人。他与国家教委主任何东昌一唱一和,有软有硬,连拉带打,极尽瓦解学生斗志之能事。袁木在发言中坚持《人民日报》“4.26”社论的观点,把这场民主运动定性为动乱。他认为共产党目前的腐败不堪是由于“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不坚决”导致的。对话中途一位同学退席抗议──有种!
   对话话题涉及官倒,廉政、教育、新闻自由及学生游行罢课等等。虽然是泛泛而谈,但说明共产党已经不得不顺应民意,展开与民间的对话。看来体制外的力量已经越来越强大了。
   我心中兴奋,禁不住跟身边的旅客说:“看来天下要大乱啊。”
   他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说话一口的山东腔:“乱不了,有军队哪!”
   我再次打量他。这家伙穿着黄军裤,气宇宣昂。我问:“你就是军人吧?”
   他语气自豪地回答:“转业了,原来在长岛边防。”
   长岛是渤海中心的群岛,厄守京津的咽喉。他边看着电视边说:“中国的主要政治力量是军队,最后解决问题的还是枪杆子。你说──”他使劲拍了一下我的大腿,吓得我一哆嗦,“文化大革命闹的历不厉害?毛主席一声令下,军队出来支左,全国立即安定了。有一些学生到长岛串联,当时就被我们抓起来了!”
   他指着屏幕上的学生们说:“这些狗日的!就他娘的你们爱国呀?!这么大个国家没有共产党领导行吗?净他娘的瞎闹腾。”
   我十分反感,起身走了。
   自胡耀邦去世这10几天来,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收听bbc或美国之音。中国官方的广播,电视,报纸对最近的故事发展报道都是片面之词,不可听信。
   当天晚上我打开收音机,放小音量,调到美国之音的固定波段。美国之音正在报道中国新闻。报道说今天在北京发生了大规模的学生游行。要求民主自由,铲除腐败专制。北京各大院校的学生争先而出,10几万人从学院路游行至长安街,游行队伍经过中南新华门即用了几个小时。报道说围观群众有几10万人,北京市民已开始参与这场民主运动。报道不断播放游行现场录音,只听口号声惊天动地,撼人心魄。报道特别提到游行队伍中学生们打出的横幅,上写:“妈妈我们没有错”。我联想到前几天请愿学生在人民大会堂前长跪不起,禁不住心头发热,泪水涌上眼眶。在以后的1个多月里,我曾多次哭泣,有悲痛,有感动。而以前最后1次掉眼泪差不多是13、4岁时被老爹打哭的。报道最后说这场运动已波及中国各大城市。上海,西安,长沙等各地的学生都举行了游行。其中上海的大学生从中午走出校门,直至深夜仍在市中心的人民广场集会。估计哈尔滨各大学马上会行动起来。

我关掉收音机,开始在屋里来回转悠。北京倒不必去,那里有的是能人,可以多跑哈市,争取跟各校学生建立联系。在当地县城也要有作为。利用师范专科学校的熟人,把学生发动起来,在这小城闹腾它一场。如果全国各个县都有一个老灯,那共产党非倒台不可。
   我自豪得脸发热手冰凉。
   师专是我们当地的最高学府,面向全省招生,有两3千学生。在一次县文联组织的诗会上,我曾结识了1个师专中文专业本科班的学生,叫魏正义。小魏名如其人,看着就挺有正义感的。听说他在师专很有人缘儿,属于非官方的学生领袖。我决定先从魏正义入手,发动师专学生。
   5月初的一个傍晚,我偷偷的溜进师范专科学校的学生宿舍楼。
   在走廊里,我打听魏正义的宿舍。1位高鼻梁的男同学告诉我在二楼201。
   找到201房间,敲门进屋。宿舍房间只有20平方米,放了4张双层床,显然住了8个人。屋里只有1个男同学在念英文,正义不在。我自我介绍,找小魏有事。这位浓眉大眼的同学说正义在教室上自习课,他可以去叫一下。谢过了他,我在正义的铺位坐下。
   正义的铺位在下层靠窗口。床上散放着几本书,除了两本专业书,还有1本温元凯著的《中国的大趋势》。看来他对社会问题感兴趣。
   过了一会儿,正义1个人回来了。虽然以前只见过1次,但彼此印象都很深,所以这次见面并不陌生。他恭敬地同我握手,仍旧称我为“老灯老师”。
   我说:“没啥事儿,闲溜达,顺便来看看你。”
   正义嘿嘿笑着,透着一副憨厚的样子。我拿起那本《中国的大趋势》:“这些课外书你常看吗?”
   “看一些,不太多。”
   我直接了当地问:“最近的时局你们也挺关心吧?”
   他警惕的回答:“一般吧。”
   我倚在他的被子上,尽量随便些:“我原来也是教学的,误人子弟,后来不干了。你不要叫我老灯老师,就叫老灯吧。我们认识了就是朋友。”
   正义恢复了笑容:“那就叫灯哥。”
   我笑道:“听着跟黑社会老大似的。你老家是哪里?”
   “海林县农村。”
   “我老家也是吉林农村的,。”
   共同的出身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他问我:“灯哥,除了写诗,你还干点什么?”
   “做点儿婚礼摄像,勉强维持生活。”
   “灯哥成家了?”
   “早婚,结婚3年了。我儿子满两岁了。欢迎你去我家串门儿。咱们弟兄来日方长。”
   “灯哥对目前的政局有什么看法?”不料他反过来问我,“我们都知道北京的大学生已经闹起来了。哈尔滨各大学蠢蠢欲动。我们师专的同学议论纷纷,有的同学要去北京。”
   我进一步试探道:“你们学校没做什么安抚工作吗?”
   “校方还没什么反映,好象都在观望。”
   我说:“同学们的观点不会统一吧?肯定还有拥护共产党的。”
   他坚定地说:“没听说谁真心拥护共产党。我们校长的儿子跟我们一个班,他骂共产党比谁都厉害。”
   我听了为之一振:“同学们明辨是非,说明你们素质非常好。共产党腐败专制,大家就得团结起来跟它干。你们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愿效犬马之劳。”
   正义站起来把门关严,回过身说:“那我们就聘请灯哥为我们的民主政治顾问。我们特别希望有老大哥指点迷津。给我们出谋划策,我们同学们愿意冲锋陷阵!”
   我激动的站起来:“咱们一起干!”
   我们的手紧紧相握。
   §§三、
   过了“5.1”,我利用生意不忙的时机,动身去哈市。我打算在省城观察一下动态,看看有没有插手运动的机会。
   此时已是5月上旬,风和日暖,杨柳枝上冒出嫩嫩的绿叶。从县城乘火车到哈尔滨只需几十分钟,火车南行经过松花江铁路大桥。从桥上望下去,松花江已经解冻通航,江水滔滔东流。逆水而上几百华里,便是我的故乡吉林。正值春耕时节,家乡的父老该开始种地了。
   从火车站出来,已近中午。刚走上大街,向南一看──我的血液沸腾了:1支学生游行队伍由南向北走来,离我只有几百米的距离!这是我第1次亲眼目睹民主游行,心中自是激动万分。游行队伍排列整齐,浩浩荡荡。队伍前面几辆警察的摩托车开道。前几排的学生手擎横幅,白低黑字书写着“打倒官僚,民主自由,铲除腐败。”等字样。
   学生们呼喊口号的声音雄壮激昂:
   “官僚不倒,中国没好!”“政治不改革,民主没希望。”“人民万岁!民主万岁!”
   游行队伍越来越近,我迎着队伍跑过去,站在路边的围观人群中。近看这些男女学生,不过20岁左右,青春的脸上溢着庄严神圣。他们是觉醒的一代,我的亲生兄弟姐妹!我以为自己的反共思想不会有太多的志同道合者,然而现在看到的游行队伍,说明正义与真理决不会孤独,神州大地不缺少甘撒热血的炎黄子孙。一番联想,整得我热泪盈眶。
   从围观人群的议论中得知,这支队伍才从市区游行过来,要赶到江边防洪纪念塔下同其他几支队伍汇合。围观的人们为学生们鼓掌,但没有人跟随呼喊口号,更没有人参加到学生队伍中。1辆公共汽车驶过来,1位留小胡子的男青年从车窗挥出手,大呼:“大学生万岁!”
   学生回应“人民万岁!”
   我跟随在队伍旁边,随着人群向前涌动。我真想加入到队伍中去,但看到队伍两侧维持秩序的警察,打消了这个念头。
   游行队伍过了虹桥,到了中央大街商业区。学生们一路走一路喊,看样子已经很疲劳了。中央大街是繁华闹市,围观的人很多。1个骑三轮车拉着满车面包的师傅来到人群中,离我不远。两个大学生走出队伍,走到三轮车前,拿出钱要买面包。卖面包的惊恐地指着警察,示意他不敢卖面包给游行的学生。
   1位学生说:“卖给我们一点吧。我们从早晨7点出来,到现在什么也没吃呢。”蹬三轮轻轻摇头不语,推上车要走。我走上去,捉住三轮车:“师傅我买面包你能卖吗?”
   他说:“你真买吗?你买我卖给你。”
   我掏出20块钱给他。他往我怀中放面包,整整50个。我走近游行队伍,一个个给学生们分发。学生们从我面前经过,一个个取走面包,再把面包分成小块传给其他同学。拿走最后一个面包的是个男学生,长着一张娃娃脸。他举起面包高喊:“人民万岁!”可能因为他喊得细声细气没有力,没人响应他。行了,有他1个人这么一喊,我心足矣。有个手持对讲机的中年警察一直在观察我的举动,他表情温和,没有敌意。
   游行队伍到了江边防洪纪念塔广场,已经有成群的学生集合在那里。到达广场的学生们分区坐在地上,井然有序。广场四周停着许多辆大客车,听说是各校派来接学生们返校的。1位帅气的男同学站在一圈学生中间,大声讲着什么,其他的同学们对他的讲话不时报以掌声。
   我觉得光送面包意犹未尽,想到提包里的那本《中外文学名著大辞典》,觉得这回应该送出去了。我拿出书,用圆珠笔写赠言(原来给王嫱的赠言已经撕掉)。
   我走进学生圈子,把书递给那位演讲的男同学,大声说:“不成敬意。”我听到身后有学生哄笑。
   男同学接过书,高声念我的赠言:
     “同学们:
     在你们的身上,寄托着祖国的未来和希望!
     老灯”
   学生们热烈鼓掌。男同学跟我握手:“我叫张小光,是建工学院的。谢谢你的支持!”
   本来想说点什么,一激动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向学生们挥手致意,转身退了出来。
   我原以为他们要搞1个大型集会,可学生们稍事休息,纷纷上了大客车。
   大客车陆续开走了。
   回家休息了两天,得知北京的学生已经在天安门广场绝食,民运有搞大发的趋势,我又来到师范专科学校。
   敲开魏正义的宿舍门,见屋里有几个学生。
   正义兴奋的迎上来,对同学们说:“我们的民主政治顾问来了。”
   我逐一和大家打招呼。其中有上次见过的那位浓眉大眼的同学,姓宋。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给我的印象挺深,正义介绍说他叫胡云鹏,本县农机局局长的儿子,在当地算高干子弟,太子党的干活。
   大家在床铺上落座。胡云鹏掏出一盒云烟,抽出1只递给我:“老灯老师,抽烟吗?”
   我摆手:“不会,谢谢。”
   他把烟放在自己嘴里,点上火抽起来,也没让别人。
   正义说:“这些天我们师专炸营了。昨天早晨我们500多同学集体去哈尔滨了,学校阻拦也没拦住。我们坐火车去的,也没买票。下了火车,我们先到的黑龙江大学,和黑大的同学一起游行,声援北京的学生。我们游行了一天,一点儿没觉得累。”
   胡云鹏说:“我拍了不少照片,今天送去洗了。”
   小宋说:“我们正商量成立学生自治会,公开亮出旗号,象哈尔滨各大学那样。”
   我指示说:“可以积极活动,但不要急于公开成立组织。咱县城跟哈尔滨的情况不一样。哈市大学多,容易成气候,相互有照应。这里就师专一所高校,孤立无援,所以我们的活动要讲究策略。”
   正义连连点头。我鼓动说:“现在全国的民主运动形势,发展得很快,用一句文词儿形容就是如火如茶呀(故意把荼说成茶,他们笑)。北京就不必说了,上海天津西安等大都市都闹起来了。咱们东北闭塞落后,历次民主运动都很难波及。但这次民运,东北地区也行动起来了,你们去哈尔滨已经看到了。我在吉林老家的同学打电话告诉我说,长春早就动了。这说明,这次民运来势猛,势头大,程度深,8成能成事儿。这场运动是我们民族历史上的1个大事件,有可能扭转历史方向的。做为时代先锋,我们生逢其时,亲自参与历史,创造历史,真乃四生有幸也。”
   他们都笑了。胡云鹏说:“文化大革命我没赶上,我就觉得亏得慌。”
   正义说:“同学们热情非常高,有1个同学已经去北京了,学校说要开除他呢。”
   我说:“我非常不赞成去北京。北京是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那里有很多民运人士,大学生也多,可能比我们县城的总人口还多。北京市民的素质好,政治参与性强。我听收音机,北京的市民已经发动起来了,上百万的市民上街游行声援绝食学生。北京的民运力量足够了,甚至都过剩了,而外地的民运力量却很薄弱,尤其咱们东北。如果大家再都涌到北京去,其他地方的民运却没人搞,民主事业怎么能取得全国的胜利呢?所以我觉得我们要立足本地,争取把本地的民运搞起来。各地的民运都搞起来了,才是对北京民运的最大支持。哈尔滨可以去,多与各高校的自治组织联系,沟通信息交流经验,协调步骤。但我提醒你们,不要忘了我们所在的县城。民主运动首都要搞,省会要搞,小城镇也要搞,甚至农村都应该搞。如果不仅是大中城市,连各个县城都行动起来了,那是何等的民运规模?何愁民主不成啊?”
   正义赞同道:“是这样。我们得马上准备在县城示威游行。”
   我说:“你们要进一步的做同学们的工作,跟大家讲民运的形势,讲胜利的前景,讲民主的道理(我比老江提前发明的三讲)。要把同学们都发动起来,团结起来,准备大的举动。”

小宋说:“我们做同学的思想工作时,理论上讲不好。到底什么是民主,为什么要民主,现在社会怎么缺少民主,我们说的不十分清楚。
   胡云鹏也:“是啊。我们就知道声援北京绝食学生,反对腐败。”
   正义笑着说:“请顾问先生给我们上一课。”
   看来得卖弄卖弄了,半瓶子水也得淌。我运了运底气,侃侃而谈:“什么是民主?简单地讲,就是人民当家做主,老百姓说了算。往深刻了说,民主是一套公平的社会游戏规则,是一种人权有保障的政治体制。在社会生活中,无论是国家、单位、家庭都是有事大伙商量,按照多数人的意见做出决定,然后大家全心全力地执行。民主体现在政治上,主要是人民有直接选举权,有自由地发言意见的权利。民主是人类文明的重要成果,是世界上大多数国家人民的明智选择。既然民主这么美好,我们为什么不去追求它呢?”
   他们一个个洗耳恭听。
   “当今中国社会现实是什么样的呢?”我说,“咱们的什么人大,政协,什么社会主义民主,都是骗人的东西,连中学生都看透了。共产党的专制,比封建社会的历朝历代都厉害。你闭上眼睛一想,现在跟清朝,跟明朝有什么区别?县长不过是原来的知县,地委书记就是原来的知府,军委主席就是原来的皇上。这些官僚仍然层层对上负责,而不对老百姓负责。因为他们的官职是上级任命的,而不是老百姓选举的。这些人对上卑躬屈膝,对下横行霸道。老百姓敢怒不敢言。共产党根本不准你随便发表言论。现在的新闻媒体,是为当局服务的工具,更别谈舆论监督的作用。官僚们有持无恐,残酷剥削压榨老百姓,摧残人们的美好生活理想。没有监督的权力必然产生腐败,所以现在腐败横生也不足为奇了。”
   胡云鹏抢着说:“就是嘛!就说我爸吧,当个小破儿局长,天天有人给他送礼,都是求他办事的。”
   我说:“你老弟很坦率呀!”
   他得意地晃者脑袋。正义跟他开玩笑:“你抽的烟是不是别人给你爸送的?”
   他红着脸争辩:“他的东西我从来不动。我抽烟我自己买。”
   小宋不懈一顾地说:“你自己买烟的钱不也是你爸给的吗?”
   胡云鹏不吱声了。
   我继续讲:“中国自‘5.4’运动以后,面临着四大任务,也是四大问题。”
   正义马上拿起本子要记录,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那么严重,没必要记录。是哪四大任务呢?一是抵御外敌,实现民族独立。二是扫除割据,实现国家统一。三是结束专制,建立民主政治。四是消灭贫困,建立市场经济。从鸦片战争时起,中国受外敌欺负,到日军入侵达到顶点。所以民族独立是第一位的任务。辛亥革命后八方割据,中国四分五裂,军阀混战,实现国家统一的任务也非常迫切。这两项任务先由国民党承担,再由共产党得到完成。49年中共的新中国成立后,应该再完成后两项,即建立民主政治和市场经济。然而共产党却反其道而行之,大搞专制独裁,实行计划经济,使得国困民穷。共产党建立的不是有什么社会主义新社会,而是封建王朝的最后一次回光返照。”
   正义边记录边点头。
   我说:“四大任务中的后两项与共产党的利益相冲突,根本不能指望由它来实现。政治民主化必然导致多元政治力量的竞争,在这样的竞争中共产党肯定失败,因为共产党坏事作绝民心丧尽了。经济市场化就是社会物质财富的民有化,真正由全体人民分享经济资源。但这会动摇共产党赖以掌权的物质基础,是它们绝不愿做的。所以这两大任务的完成要靠我们这代人,靠人民群众的力量。”
   正义停下笔问:“那么我们向共产党要民主,它会给吗?”
   我说:“你这个问题提的好。向共产党要民主,等于与虎谋皮,它不会轻易施舍的。民主从来不是要来的,是争来的,是流血牺牲换来的。我们现在的斗争包括游行示威等等,目的不光向当局提要求和显示力量,还要向人民群众做民主宣传,对民众进行民主教育。号召民众起来一起斗争。人民的力量是伟大的。如果亿万人民行动起来,那是可以改变一切的。”
   胡云鹏拍着巴掌:“讲得好。”
   正义想了想说:“共产党建国后是净干坏事儿了。可它抗日战争时期把日本鬼子打跑了,还是有功劳的。”
   我笑了:“你有这种想法不怪你,这是共产党愚民教育的结果。首先说抗日战争的爆发,恰恰有中共扰乱当时的国防,客观上引狼入室的因素。20年代末,30年代初,中共四处暴动造反,国民党政府穷于应付,日本鬼子才乘虚而入。抗战期间,国民党在正面战场抗战,中共却乘机扩充实力,占据地盘。中共有个唯一值得一提的百团大战,可彭德怀却为此屡受中央批评,说他不该打这场战斗。前几天我在图书馆看1本杂志叫《读书》。其中有篇文章揭露了一段史实:共产国际的领导人季米特洛夫曾写信给中共中央,批评中共迫害王明,周恩来,还批评中共抗日严重不力。这说明中共消极抗日,连当时的共产国际都看不下去了。抗战后中共在苏联的帮助下夺取胜利果实,在抗战中被大大消弱的国民党不是对手,中共才夺取的江山。”
   胡云鹏给我倒了1茶缸热水:“灯老师口渴了吧?喝点水。”
   我说的口干舌燥,接过水喝了一口,好烫。
   正义问:“灯哥以为这场运动的前景怎么样?”
   我说:“我非常乐观。没想到这场运动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猛,响应范围这么广。也没想到同学们的参与热情这么高。这场运动持久开展下去,必会有结果。我经常听外台的广播,非常了解形势的变化。我觉得前景很光明。”
   他们相互对望,颇受鼓舞的样子。
   “时间不早了,我走了,以后我不来你们这里了。有事你们去我家找我。”我开玩笑说:“地下工作要秘密,你们去时要对暗号。看见我家门前摆了个笤帚,就是有危险,就别进去了。”
   §§四、
   5月19日晚,我坐在家里看电视。
   近几天我经常在家看电视或在图书馆看报纸。受高涨的爱国民主运动影响,官方媒体也大幅度的显示公开性。北京的形势发展基本上可从公开报道上获知大概情况。
   5月15日的《光明日报》刊登了严家其等人的呼吁书,要求政府答应学生们的条件。17日的《光明日报》刊登10位大学校长的公开信,呼吁政府与绝食学生对话。《人民日报》有1篇冰心老太太的文章,篇名为《此谓民之父母,可以保我子孙》,希望政府保护学生。
   电视做为快捷的现代化传媒,在时事报道方面更胜一筹。每天有“重要新闻”随时播出,场面逼真直观。每每看到绝食学生的画面,我都忍不住热泪涌流。而每次我流泪的时候,妻子都凑上来拍我的脑袋:“宝贝儿,又哭了?别哭,一会儿给你买糖吃!”
   若不是看在绝食学生的面子上,早骂她个狗血喷头。
   随着北京学生绝食时间达到极限,我预感到形势将会有转折性的变化,或好或坏。然而想到外台报道的政府已向北京调动军队,邓小平扬言:“不惜流血”,“杀它20万,稳定20年”,我的心揪紧了。
   今晚的电视新闻又是“重要新闻”,画面上出现了中共当局召开“党政军干部大会”。李鹏在会上做报告,声嘶力竭的念着错别字宣布在北京戒严。
   专制的屠刀再次举了起来!
   我站起来在屋中走动。不能屈服,要坚持斗争。县城的游行要马上举行。如果可能的话,就把铁路线切断,给共产党制造更大的麻烦。不能光让共产党垄断信息的传播,要马上分发传单,散发消息,动员群众。游行示威以师专学生为主,尽可能动员部分高中学生参加(听说县一中的学生也有人去哈尔滨游行)。
   传单我可以起草,但怎么印刷呢?──哦,有个文友,城南郊区的范德宽,买了1套打印设备。他有1台机械打字机,1台油印机。德宽是菜农,业余写小说,正义感挺强,人很老实。起草好传单,找他帮忙打印,他不会拒绝的。
   我正在写传单,有人敲门。我打开门,来人竟是正义和胡云鹏。我把他们让进屋,关好门。妻子从里屋出来,我向她介绍这两位是师专的学生。两位很有礼貌地向她问好。
   妻子应了一声,满脸不高兴地进了里屋。她明白我们要干什么事。
   我请他们落座,问他俩:“北京要戒严你们知道么?”
   正义说:“刚看完电视。同学们全炸营了,都说政府太反动,太没有人性了。发誓要干到底。大伙十分义愤,讨论马上要在咱们县城示威游行。我们俩赶忙找到你这儿,想听听灯哥的意见。”
   “好!”我望着正义真挚的表情,心里十分感动。
   胡云鹏说:“我们明天就游行,怎么样?”
   我说:“游行肯定要游,但不一定在明天。起码要做些准备。比如说能发动多少人,印多少传单,游行的路线,呼喊的口号等等。我建议先等两天,内部分一下工充分准备。我可以给你们准备传单。我还想去一下一中,争取把高中学生发动起来,与师专联合行动。这样声势会更大,效果也更好。”
   正义说:“拖时间长了也不好。”
   我说:“准备1周,大约26、7号游行。你们看怎么样?”
   胡云鹏说:“1周时间够了。”
   正义说:“定个准日子,就是26号吧!”
   我们都同意。
   转眼间到了5月23日。
   几天来我这里的准备工作好坏参半。好的方面是骑车去南郊找范德宽,他满口答应帮忙。他不但要帮助打印,还自费提供纸张。他只有一条要求:打字时可以在他家打,因为他老婆从来不看他打字;但印刷时必须来我家。因为他老婆有看成品的习惯,不能让她看见传单。我让他带油印机来我家印。
   坏的方面是发动一中学生失败。我去了一中两次,一没熟人二来学校管的紧,根本没有接触学生的机会。在一中的男厕所里倒是碰到几个学生,装着撒尿同他们搭话,也没有产生任何效果。
   近几天的地下活动被妻子看在眼里,她跟我呕气,说:“你尽瞎他妈整,最后非整到大狱里去不可。”
   她见我还是无动于衷,无奈喊道:“要不把宝宝送回吉林她奶奶家,我和你并肩战斗,最后咱们来个刑场上的婚礼(大陆一部电影名)!”
   我哈哈大笑。她虽然不学无术,在忧国忧民方面与我没有共同语言,但她的聪明和幽默还是很可爱。
   综合各种消息来推断,当局在北京已戒严没有成功。广大民众的激烈反抗,使军队望而却步。斗争出现了波折,但势头并未减弱。听外台广播,全国各大中城市的示威游行仍在继续。据从外地回来的熟人讲,本省除了哈尔滨,齐齐哈尔,佳木斯,大庆等几个大城市,在几个县级城市也发生了游行。
   我们预定的游行日期正在临近,必须马上加紧准备,即便只有师专也要上街。
   我与德宽约好,他下午过来通宵印刷传单。为了工作方便,我事先把老婆儿子送到了她的亲属家。
   傍晚了,德宽还没看到,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呢?我决定出去迎一下。我锁好门,走出自家的小院子,站在马路边张望。夜色渐浓,没有路灯,看不清来往行人的面目。等了一会儿,看见1辆自行车驶过来,后座上驮着1个箱状物。

 我轻声叫:“是德宽吗?”
   德宽跳下车:“是我。”
   “你可来了!”我亲热地拍着他的后背。
   他抱歉道:“给菜地浇水,来晚了。”
   我们走进胡同,来到我家门前,门口蹲着1个人猛地站起来,吓了我一跳。
   “灯哥,你回来了?”是正义。
   刚才没看见他过来。我打开门锁,正义帮德宽把油印机抬进屋。关上房门,我介绍他们相互认识。德宽大脑袋,大眼睛,穿1双农民干活常穿的黄胶鞋。德宽对正义说:“我坚决支持你们。如果有什么差遣,万死不辞!”
   感动得正义一个劲儿点头。
   我问:“传单打好了吗?”
   德宽在写字台上打开他的黄布书包,拿出1摞的白纸,从白纸中间抽出几张打字蜡纸:“全打好了,请老灯过目。”
   我接过蜡纸,对着电灯光看。除了我写的《告同胞书》,德宽还写了1份《告同学书》,内容基本相同。
   德宽解释:“我想《告同学书》可以先发给学生看,动员他们都出来游行。”
   正义连声说好。
   我说:“那就开始印吧!”
   德宽把油印机放到写字台上,装好白纸,铺上蜡纸,开始推滚子。我和正义给他打下手。
   我们边印边谈。我向正义说了发动一中失败的情况。正义表示关系不大。师专学生的准备工作基本做好了,两千人出来游行没问题。
   印了上千张《告同胞书》、《告同学书》,整到了半夜。我们都忙活饿了。我进厨房煮了大米粥,煮好后端上来,就着咸菜每人吃了两碗。
   正义看着传单说:“传单种类还是少了点儿。”
   德宽说:“我带空白蜡纸了,直接用圆珠笔写,还能印。”
   我说:“那咱们印点儿小传单。”
   由我编内容,正义刻字,德宽印刷。又作出很多小传单。小传单都冠上《最新消息》的标题,内容有北京戒严失败,人大委员长万里支持大学生,戈尔巴乔夫同情中国学生,香港百万市民游行,全国各地学生民众坚持斗争等等。
   印完了小传单,看看表,已是凌晨3点。我建议:“现在夜深人静,咱们马上张贴一些小传单,给大游行提前造点声势。”他们两人赞同。
   我们拿上我早准备好的一大瓶胶水,带着小传单,悄悄溜出门。我们每人骑一辆自行车,在夜色的掩护下四处张贴传单。张贴的重点是城中心的商业区。每到一处,由我望风,德宽抹胶水正义贴。我们3人鬼鬼祟祟的真好像地下工作者的样子。
   贴了1个多小时,天快亮了。
   我们决定分手,德宽回家,正义回学校,准备26日上午8点准时上街游行。
   回家睡了一大觉,醒来已是下午。
   我骑上自行车出门,想转一转看看传单的效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哈哈笑。效果太好了!从城中心到各大街,每处贴传单的地方都围着人群。人们议论纷纷,交头接耳,有摇头叹息的,有点头赞许的。可能从文化大革命到现在,当地人第1次对政治产生了兴趣。
   在新华书店门前站了一些人,大家在看电线杆上贴得1张传单。
   我挤进人群中,问1位老干部模样的老人:“这传单是谁贴的?谁这么大胆儿?”
   他回答:“都是师专学生干的,也有人说是哈尔滨的大学生昨天夜里来了。”
   “噢──”我故作恍然大悟。
   那位老干部捅了我一下,神秘地说:“听说26号师专学生要上街游行呢,等着看热闹吧。”
   看来游行的计划泄漏了!师专学生多,很容易泄漏风声。如果官方采取反制行动,游行可能会流产。
   我有些焦虑不安,希望正义马上来找我商量。晚上8点多钟,正义和小宋果然来到我家。
   正义拿着手电筒,神色匆忙。他进门就说:“游行的计划泄露了。学校和县公安局派人找我们几个谈话,命令我们取消游行。校长今天亲自找的我,吓唬我说,我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学校党委把老师们都动员起来了,要看住学生,谁也不准出校门。”
   果然坏事了。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我问。
   正义坚定地说:“我们决定把游行提前1天,明天上午8点准时上街!”
   我用手拍着正义的后背,又激动得热泪盈眶。
   据说任何革命造反行动,一旦计划泄露了,都是提前1天举行,以抢机先。
   1989年5月25日。
   我7点半赶到城中心,乘上小公共汽车,打算在师专门口下车。车开到北大街,我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学生游行队伍。
   我的激动不亚于在哈市第1次看见游行。我叫司机停车。司机停下车,我推开车门冲了下去。
   游行队伍的前排都是女同学。队伍中间有两位男同学举着师专的校旗。正义和小宋臂缠红布条,前后走动维持秩序。游行队伍的前后都有警车,不知是来保护还是监视学生。参加游行的学生不很多,大约6、700人。可能其他学生受到阻拦没能出来。尽管游行学生不多,但随行的围观市民不少,队伍两侧和队伍后尾,都有男女老少跟随。大家肯定都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以学生为中心,以群众为外围,形成了1支浩浩荡荡的洪流,向市中心涌去。
   学生们呼喊口号:
   “声援北京学生!”“打倒李鹏!”“解除戒严!”“爱国无罪!”
   学生们还喊出了“万里万岁”和“万里回国”(其实当时万里已经回国,在上海被软禁)。昨晚俺为游行准备的口号他们没喊。象“人民万岁”,“民主万岁”,“铲除腐败”,“打倒专制”等等。我不禁有些失望。
   学生们边喊口号边散发传单(即《告同胞书》和《告同学书》)。人们争抢阅读。我混在围观人群中,紧贴着学生队伍。
   我怀中揣着1大卷昨天贴剩的小传单,自己不便散发想找机会塞给学生们。机会来了。小宋走过来。我用眼神示意,和他一蹭身,把小传单塞到他手里。小宋接过传单,心领神会,马上向人群抛洒。1位带墨镜的警察骑摩托车过来,见人们哄抢传单,大声吆喝:“别乱抢,轮着看,轮着看!”
   我直想笑。
   游行队伍进入市中心,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到达十字街的时候,估计至少有几千人。在十字路口,游行队伍停了下来。1阵口号声过后,我发现几个男同学冲上了路中间的交警岗亭。不一会儿,岗亭上方的高音喇叭中响起了1位男同学的声音:“同胞们……。
   他宣读的是《告同胞书》的内容。这位男同学的朗读能力很强,尤其结尾读得铿锵有力,极富感情色彩。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又有1位男同学通过高音喇叭演讲。可能事先做了准备,他讲得慷慨激昂,颇有感染力,主要内容是反对北京戒严。他讲演中提到北京绝食学生,已经饿死了100多个,不知听谁说的。
   岗亭上的同学撤下来。按预定计划游行队伍开向县政府。一路折腾到县政府已将近中午时分。学生们站在县政府大门口,有节奏地呼喊:“县长出面,接受请愿!”
   围观群众站在学生四周,黑压压一大片。我个子矮,在人群中看不见学生。急中生智,我窜到与县政府对门的公安局大楼一层的窗台上,抱着双肩美孜孜地观看。“吱”的一声,我身旁的窗子被推开了。1位漂亮的女警察探出头来,也向人群里看。
   俺忍不住心中得意,跟女警察说:“大姐,要不是学生游行,谁敢站你们公安局的窗台呀!”
   她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学生们又在喊:“解除戒严,打倒李鹏”的口号。
   女警察说:“口号喊得不激动人心,没劲。”她缩回头去,关上了窗子。
   突然人群一阵欢呼:“县长出来喽──”。从县政府大院里走出几个人。为首的1个大腹便便,象个大官(后来了解到不是县长,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学生们竟热烈鼓掌(可能以为终于把县长喊出来了)。正义迎上去和为首的官员握手,向他说着什么,几个当官的连连点头。正义拿出准备好的请愿书,先交给1个男同学。男同学接过去高声朗读,听得出他就是刚才在岗亭读《告同胞书》的那一位。请愿书的主要要求是解除北京戒严,罢免李鹏的总理职务。正义从男同学手中拿过请愿书,庄重的双手交给那位官员。官员们接受请愿书后,转身回大院里去了。
   学生们热烈鼓掌,认为大功告成。我看见正义和同学们商量着什么。按原计划,他们该游行回师专。
   忽然学生们哄的一下解散了,男生们一窝蜂地往回跑。两个打校旗的跑得最快,一会儿就没了影儿。女同学们也懒懒散散的往回走。
   游行结束了。我觉得有些遗憾,即使不游行回去,也要好聚好散,起码要对随行的群众有个交待。
   围观者意犹未尽,只好陆续散去。
   后来我想,其实也不该苛求这些学生。他们秉持一颗赤子之心,冲破重重阻碍走上街头,已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我会永远记住这些亲爱的弟弟妹妹,记住这个难忘的日子,记住这小城历史上的第1次民主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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