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結工會是當時蘇聯陣營內首個非共產黨控制的獨立工會,後來為波蘭人乃至東歐人帶來了希望與曙光。(Thomas Wojcik/flickr)
早前書評介紹過英國牛津大學歷史學者艾許(Timothy Garton Ash)於1990年出版的著作《我們人民:在華沙、布達佩斯、柏林、布拉格見證89年革命》(We the People: Revolution of '89 Witnessed in Warsaw, Budapest, Berlin and Prague),今次介紹的,是他另一本較早時期的著作──1983年在英國出版、並於1984年奪得毛姆文學獎(Somerset Maugham Award)的《波蘭革命:團結工會》(The Polish Revolution: Solidarity)。
在《We the People: Revolution of '89 Witnessed in Warsaw, Budapest, Berlin and Prague》的書評中,我們提到,「團結工會在共產世界之中領導政治變改的歷程,頗有傳奇色彩」。《波蘭革命:團結工會》著眼的,便是在1980年8月至1981年12月期間,波蘭團結工會崛起的傳奇歷程細節──這個蘇聯陣營內首個非共產黨控制的獨立工會,後來為波蘭人、乃至東歐人帶來了希望與曙光。
這本書的成書源起,是在1980年8月波蘭格但斯克列寧造船廠爆發罷工期間,作者為了解波蘭的反抗運動,親身前往波蘭、作第一身記錄。世界民主化歷程從來障礙重重,團結工會崛起的故事,某程度上為後世示範了被統治者如何在夾縫之中打破制度缺口、令看似不可能的民主化變為可能。
書本封面。(Amazon)
波蘭革命的詳盡紀錄
本書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對1980年8月至1981年12月間波蘭革命的詳盡記錄,而第二部分則是對「波蘭革命」意義的反思。作者提到,由於波蘭人保存歷史記憶習慣以月份為單位,因此本書第一部分的各章,都以月份為基鋪排內容。本書的描述極為細緻,第一部分的部分章節(例如第一章、第三章),甚至以「日」為單位,逐日記述事件的發生經過。
本書第一部分第一章,講述1980年8月造船廠罷工的源起和經過;
第二章的記述,則從8月31日簽訂格但斯克協議(Gdańsk Agreement)開始,直到1981年新年。格但斯克協議是罷工工人與波蘭執政黨波蘭統一工人黨(Polska Zjednoczona Partia Robotnicza,PZPR)妥協的產物──工人同意停止罷工,波共政權亦容許波蘭人自由組織獨立、不受共產政權控制的工會。在此背景下,團結工會於9月17日正式成立;
第三章主題是「農民的反抗」,記述從1981年元旦開始、涵蓋到3月,當中講述團結工會如何啟發一群波蘭農民、令他們決定建立屬於農民的工會從而展開抗爭。結果到了2月,波蘭政府與農民達成熱舒夫(Rzeszów)協議,容許農民有組織工會的自由;
第四章着重描寫1981年3月所發生的事,該月發生了「比得哥什(Bydgoszcz)毆打事件」,數十名團結工會的成員在城市比得哥什遭毆打,有關當局卻沒有調查事件,於是團結工會發動了一場全國性、且也是當時東歐最大規模的4小時大罷工,罷工最終迫使政府徹查事件。
第五章講述4月至7月,當時波蘭人最關心的事,並非團結工會的發展,而是執政的波蘭統一工人黨的態度變化──由於3月團結工會成功引發全國罷工,波蘭統一工人黨開始意識到執政黨再也無法完全掌控整個社會、需要與團結工會合作。在這段時間,波共召開了黨內的特別會議,民眾關心執政黨的會中討論、觀察波蘭統一工人黨是否開始重視民主與自由思想、會否與團結工會建立某種合作關係以改革社會主義模式經濟,同時亦關心蘇聯會否阻攔波蘭的種種改變;
第六章講述7月至9月團結工會的全國性會議與辯論,並討論該工會當時的發展路線。結果團結工會從被動、屬自衛性質的定位,轉型至主動、以建立獨立自治政府為目標的新政治定位;
第七章講述9月至10月初,團結工會舉行第二次全國會議。1980年代,社會主義計劃經濟之下的波蘭,經濟已然嚴重衰退、物資短缺、物價上升,急需經濟改革。由於此前波蘭統一工人黨曾與團結工會「合作」──例如,工人階層提出的爭取結社自由、徹查1981年3月「比得哥什毆打事件」等要求,最終都得到回應──團結工會因而期望共產政權會繼續與他們合作、改革經濟。團結工會的經濟改革主張是,削弱政府經濟計劃的重要性、增加企業自主與自由度、給予工人自我管理的自由,從而令經濟變得更具活力。後來團結工會卻發現,執政黨無意與他們聯手改革經濟,且因為受蘇聯壓力影響,傾向支持民主化的執政黨書記被換走,主張暴力執政的軍人雅魯澤爾斯基將軍 (Wojciech Jaruzelski)繼而掌握權力;
第八章講述10月中至12月,團結工會與政府的關係開始變得緊張,軍隊亦加強駐守。
第一部分以第九章「War」作結,這個章節講述1981年12月,波蘭政府開始執行戒嚴令、捉拿團結工會成員,這迫使團結工會改為地下運作。波蘭政府的戒嚴令從1981年12月開始,到1983年7月才結束。
為什麼是波蘭?根植千年的反抗基因
1980年,衍生團結工會、意義深遠的波蘭罷工,被外界視之為「波蘭革命」。作者認為,關於這場「革命」很重要的問題是:為什麼是波蘭?為什麼是1980年?
作者分析指,當中的關鍵,是波蘭人可追溯至千年前、與宗教有關的「反抗基因」。早於公元966年,羅馬天主教便已成為波蘭國教,這個宗教隨之成為波蘭文化的核心要素。波蘭作為獨立王國的歷史頗長,亦曾與立陶宛王國組成波蘭立陶宛共主邦聯,成為歐洲之中在人口、領土、經濟等不同層面領先的大國。不過自17世紀起,波蘭走向衰落,且於1772年、1793年、1795年被俄羅斯、普魯士,和奧地利三國三次瓜分、繼而亡國。縱然亡國,波蘭人的天主教信仰,仍然是他們抵抗「外敵」──這包括信奉新教的普魯士、東正教的俄羅斯──的文化思想與士氣泉源,加上源於長期獨立、以及16世紀波蘭黃金時代的族群自豪感,這令波蘭文化與波蘭人身分認同在亡國的123年間未曾消失。
因此,作者相信,1980年代的波蘭革命,同樣可以歸因於上述這種與波蘭歷史脈絡有關的反抗基因。作者強調,波蘭人不甘成為別國子民、臣服於他人;他們曾多次爭取波蘭獨立、最終更在1918年建立了波蘭第二共和國。二戰後,波蘭雖被蘇聯掌控,但由於波蘭人有著獨立身分認同、反抗意識早被內化,因此波蘭一直出現反抗運動;波蘭不斷對抗蘇聯,猶如當年波蘭人力抗普魯士、奧地利等「外敵」。作者上述分析的重要啟示是,「民主化」的核心,並非純然是脫離歷史脈絡的「選舉方式」,而是與衍生自歷史、強調「主權在民」與不臣服於「外來政權」的鮮明「主體意識」、「身分邊界」有著極密切的關係。
那為何波蘭革命發生在1980年?這同樣與宗教、亦即波蘭「國教」有關──1978年,若望·保祿二世當選羅馬天主教教宗,他是史上首位波蘭人教宗,波蘭人為此感到振奮。作者相信,1979年,教宗若望·保祿二世後到訪家鄉波蘭,這激發了波蘭人的革命之心。
1979年,教宗若望保祿二世到訪家鄉波蘭。(Library of Congress)
靈魂的革命
雖然本書書名為「波蘭革命」,但其實作者在第二部分對此稱號不無疑問──他說,當時媒體、參與者常用「革命」二字形容波蘭在1980年8月至1981年12月期間的政治運動,但問題是,一般現代革命,皆以不同方式改變既有政治秩序,而「波蘭革命」事實上並無推翻波共政權,亦沒有成功令波蘭非共產化,那為何稱之為革命?
對於這個問題,作者的答案是,1980年代的「波蘭革命」,實際上是一場「靈魂的革命」(A Revolution of the Soul)。他認為團結工會的出現,為波蘭人民帶來了希望、以及賴以生存的意義──他列舉實際數據,指出1981年波蘭的自殺率比1980年低近3成,而8月「波蘭革命」發生後,該月至12月的酒精銷量,亦比同年的首8個月平均量下降了30%。
在思考「波蘭革命」意義的第二部分開章,作者引述了George Orwell的一句名言:「All revolution are failures, but they are not all the same failure.」正如上文所言,在書中第二部分,作者其實不以「波蘭革命」欠缺即時實效──即無法徹底推動政權易轉、政治秩序變改,而簡單視之為「失敗」。整場「革命」令團結工會「橫空出世」、成為數年後東歐民主化成功關鍵「Refolution」的一大重要推力。George Orwell名言的意涵,大概就是「失敗」所指,能因時因地而異;若然拉闊政治觀察的時空,「政治行動」的得失,其實往往不應輕言妄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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