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5日星期日

春天,1947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这是艾略特(T.S Eliot)最着名的史诗《荒原》(The Waste Land)的开场白,因为万物本该滋长的春暖花开,我们却站在这块荒脊、被诅咒的土地上,再生只是幻想罢了,一切只充斥着黑暗与绝望。
 
 
纪念被审问至死的学生纪念碑,座落于校园一角。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1947年的春天显然也不是个带来新生与希望的时节,而是在荒原上洒下死亡的种子,这是台湾岛,以及另一个在东北角遥遥对望,同样也是个悲伤岛屿的济州岛,以及其北方的韩半岛永远无法忘怀的。
 
 
作为东太平洋上两个不停被覆盖在在强大邻国的阴影下,且皆被太阳帝国所殖民过的台湾与南韩,1947春天年以来,两座岛屿更是在战后皆被自认为是祖国的政权接手(尽管背后有另一个更大的帝国在操作),却遭到同样,甚至更残暴的暴力对待,在成为东亚民主难得奇迹之前皆经历了长期的、痛苦的奋战:在台湾从二二八事件开始,直到长达将近四十年的白色恐怖,至八零年代的美丽岛事件、林宅血案、郑南榕事件、党外运动等等一连串的抗争,才压垮了威权政府的最后一根稻草,朝着民主之路前进。
 
 
就在台湾爆发了二二八冲突的隔天,同样在脱离殖民政府后被新政权接收的南韩,各地反抗美军执政与新政权的声音相当强烈,尤以向来被视为最边缘的济州岛为最为激烈的地区之一,其人民在纪念“三一独立运动”的游行间与警察意外产生冲突,六位民众的丧生于警枪下作为事件的导火线,导致了1948年四月三日武装抗争的“济州四三”:南韩威权政府为压制武装抗议,持续了六年的屠杀,直到韩战休战才宣告真正地终结,济州岛一共三十万的人口中即有三万人遭到罹难,甚至许多是不到十岁的学童,也不为放过。
 
 
从济州四三作为一个起点,南韩先是经历了韩战的荼毒,又经历了不同的独裁者李丞晚、朴正熙、全斗焕等军人的掌控,而同样直到在八零年代,发生了震惊世人的光州事件,将近两百位市民丧生于军人的枪火下,随后也爆发了工人运动、六月学生运动,也才走到今日。
 
忠魂升天像,纪念为国死去的前人。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今年寒假我有幸拜访首尔,参观了不少历史纪念博物馆,想多找寻关于四三事件的始末,却很可惜、很伤心地发现,这段历史似乎也被遗忘了。随同的韩国朋友表示,因为济州事件牵涉到国家暴力,又与共产党有关,因此在历史上,它的重要性被抗日与韩战所掩盖了:异族与意识型态上的敌人远远比国家给予自己人民的暴力更为险恶。
 
 
只是同时我也看见,南韩在处理历史伤痛与转型正义,比台湾远远积极得多。济州四三即使不被刻在博物馆的墙上,关于它的真相直到今日仍在努力调查中,一位韩国学者李银珠如此表示:“我们无法称济州四三为一个事件,因为在‘事件’这个中性用语当中,会有我们尚未发现的历史,将永远被埋藏起来。”而在第一学府首尔大学校园内,铺了一条“民主之路”(Path of Democracy),沿着路线可以看见许多纪念贡献、丧生于社会改革的首尔大学学生之纪念碑,且直至今日经常还有许多无名人士前来献花;反观台湾大学,却连陈文成博士的纪念碑也无法立成。在韩国,光州事件的题材可以被拍成MV和由韩流明星主演的畅销电影,但在台湾,当我们思考着要寻找什么大众媒介能够介绍台湾独特的历史经验时,想到的还是只有数量稀少的纪录片与艺术电影。在历史教育上,在南韩的许多历史纪念博物馆,总是看到小学教师带着成群的小学生们一一讲解过去关于这块土地的历史与伤痛,即使许多爱国式的历史再现方式令我感到难以置信,在台湾却是不少人不停质疑台湾历史的重要性,以及每逢谈起“二二八”、“白色恐怖”,人人总是说:“都过去了,为何一再提起炒作政治?”
 
 
首尔大学民主化之路地图。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或许这些历史伤痛确实曾被政党拿来作为工具,但我认为绝不能因此放弃记忆以及转型正义的必要,哲学家乔治·桑塔雅纳(George Santayana)曾云:“未能记取过去教训之人,必受重蹈覆辙之苦。”我们该问,当今的台湾,真的记取了教训了吗?我私心认为最可惜的是,即使有部分历史很可惜地被多数人遗忘了,在同样从威权转为民主政治的南韩,至少他们还深刻地记得日据时期的伤痛、韩战的伤痛、甚至光州五一八事件的教训,而对台湾多数人而言,二二八,仅仅只是多了一天假,甚至我们要求不要再提起那些“过去的事”。
 
显忠院,每年将定期于此举办纪念活动。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曾有朋友问我,“每年看见那些家属们都要再来哭一次,难道我们不能超越过去吗?”我想转型正义追求的不是以牙还牙,但正因为我们无法去指明犯下这些罪刑的凶手是谁,以及套用社群主义的说法,没有一个人可以跟过去一刀两断,每一个人都有一定的责任,所以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记忆以及再记忆,势必让这些曾经深刻发生在我们所生长的土地上的史实,成为永久的集体记忆,以让悲剧不会再度上演。曾经在课堂上讨论到当今台湾社会的新住民问题,如果我们不谨记族群冲突的历史教训,能保证不会再度发生一次十年后的二二八吗?
 
 
我曾听闻在南韩的光州市,小学生在路上都会喊着“五一八”,在首尔则是亲眼看见了国家如何用历史养成强烈的民族主义。我想台湾不一定要走上这条道路,但无可否认的是我们在转型正义与历史教育,确实不如有着如此相似经验的南韩。我想这是在当今台湾与南韩经常在运动、经济竞赛上相互视对方为对手之余,我们必须要仔细思考的:为什么南韩做得到,台湾却还有一段路要走?
 
 
艾略特的史诗命名为荒原的典故来自于凯尔特传说中一个受伤的国王,他的领土也随之荒脊,自悲伤的1947年,如今已经过了六十余年,受伤的国王应该已经治愈了吧!只是或许有些荒原遗留下的残骸,还尚未被清除,愿在美丽的岛屿上,可以尽快迎接一个更美好的春日。

作者目前就读台湾大学外国语文学系,双主修社会学系。在着迷于西方文化与文学之余,也开始关注属于自己的土地以及她周遭的国家。http://www.thinkingtaiwan.com/content/6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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